第9章
她久久地浸泡着双手,直到水开始变温。
灶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晏清偶尔搅动水面的轻微声响。里屋的门缝后,兰音背靠着门板,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跳如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晏清会怎么想。她只是…看到了那双手的痛楚,然后身体就自己动了。
许久,晏清擦干了手。手上的红肿似乎真的消减了一些,疼痛也大大缓解。她端起水盆,走到门口,轻轻将水泼在院子里的地上。然后,她没有立刻回灶房抄书,而是走到了里屋门口。
门虚掩着。她能看到兰音抱着膝盖坐在床沿,背对着门,肩膀微微缩着,像是在等待审判。
晏清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框。
兰音的身体明显一僵。
晏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柔和的温度,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水,很暖和。谢谢。”
门内,兰音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缓缓地转过头,眸光透过门缝,难以置信地望向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
门外,晏清说完这句简短的话,没有再停留,转身回到了灶房。她重新拿起笔,蘸饱墨汁。这一次,她的手指不再僵硬疼痛,下笔格外沉稳有力。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嘴角,终于不再掩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弧度。
里屋,兰音依旧保持着回头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句低沉的“谢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已久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缓缓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滴落在粗糙的衣料上,迅速洇开。
松涛书院那间最大的讲堂里,气氛肃穆。周老夫子端坐于上,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手中拿着一叠批阅好的月试试卷。学子的目光或紧张、或期待、或漫不经心地聚焦在她身上。
晏清依旧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脊背却挺得比以往更直。她垂着眼,看似平静,交叠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蜷起,指尖冰凉。这次月试,她几乎是搏命般准备的。
白日里在书院角落苦读,夜里借着月光抄书,有钱了再买蜡烛用,除此之外她还将夫子讲过的经义、自己推演的心得反复咀嚼、背诵,直到东方泛白。
身体的疲惫早已麻木,支撑她的,是那个破败小院里,那道清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以及……心底那丝微弱却顽固的、想要证明些什么的渴望。
“本次月试,” 周老夫子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起,压下了讲堂内的私语,“论经义之精微,析策论之实务,皆有可观者。”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尤以晏清为最!”
“哗——”
讲堂内瞬间一片哗然!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射向角落里的晏清。震惊、难以置信、怀疑、甚至还有一丝嫉恨,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晏清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她看到了夫子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也看到了周围同窗们脸上那赤裸裸的惊愕。她成功了?真的……?
“其经义注解,虽笔力稍显稚拙,然见解独到,切中肯綮,非死记硬背者所能及。” 周老夫子无视周围的骚动,继续朗声道,声音里带着激赏,“策论一篇,针砭时弊,条理分明,所提‘清吏治、重农桑’之策,虽略显理想,然立意高远,切中时局之痛!当为本次魁首,评:上上!”
“上上”!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晏清耳边炸响!魁首!上上!这是原主那个纨绔,不,这是她,晏清,从未敢想象的评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涩和难以置信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让她视线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决堤而出。
然而,周老夫子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整个讲堂彻底沸腾,也让晏清如坠梦中。
“吾观你近日勤学不辍,进境神速,心志坚毅,实属难得。” 周老夫子捋着胡须,目光灼灼地看着晏清,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今日起,你便为吾的入室弟子。束脩之事,不必挂怀,专心向学便是。”
入室弟子!免除束脩!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晏清!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也顾不上了,对着夫子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哽咽:“学……学生晏清,叩谢先生大恩!定不负先生厚望!” 长久以来的重压、疲惫、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滚烫的泪水,在低头的瞬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的喧哗声更大了,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晏清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力量,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
束脩的免除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家里那沉重的经济枷锁,终于被撬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缝隙!意味着她可以更专心地读书,可以……可以给兰音和楠儿稍微好一点的生活!
她几乎是飘着走出书院的。怀中紧紧抱着那张被夫子亲笔批了“上上”的考卷,仿佛抱着稀世珍宝。冬末初春的风依旧料峭,吹在脸上却不再刺骨,反而带着一种新生的清爽。
她脚步轻快,归心似箭。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要告诉兰音这个消息!她想知道,当兰音看到这张考卷,听到免除束脩的消息时,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审视的墨色眸子里,会不会……也闪过一丝光亮?
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异常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兰音!楠儿!” 晏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雀跃,几步就跨进了院子。她甚至没像往常那样先释放温和的信香,而是直接走到兰音面前,带着一种孩子般献宝的急切,将怀中那张被小心卷起、却依旧能看出被主人紧张揉捏过痕迹的考卷,郑重地展开,递到兰音眼前。
兰音闻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晏清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带着前所未有光彩的脸庞。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辰,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鲜活蓬勃的气息,与平日里那个沉默疲惫、心事重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淘米的动作顿住了。她慢慢转过身,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死寂的墨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是惊讶?还是……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欣慰?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晏清看着她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你看!月试!夫子评了‘上上’!魁首!” 晏清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夫子收我为入室弟子了!束脩……束脩免了!”
阳光落在微微泛黄的考卷上,“上上”两个朱红的大字和夫子的评语清晰可见。晏清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兰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忐忑。她像一个终于考了满分、渴望得到最重要之人认可的孩子。
兰音的目光落在考卷上。那鲜红的“上上”评语,如同烙印般灼痛了她的眼睛。她认得夫子的字迹,这做不得假。免除束脩……这意味着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压在头顶那座名为“债务”和“生存”的大山,瞬间被移走了大半!
巨大的冲击让兰音一时失去了反应。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考卷,看着晏清脸上那纯粹的、带着光亮的喜悦。耳边还回荡着晏清激动的声音:“束脩免了!”
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兰音的指尖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全身。她猛地攥紧了手中还未来得及挂上衣架的湿衣服,冰凉的布料紧贴着掌心,也无法平息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成功了。她真的做到了。那个曾经只会施暴、酗酒、让她们母女陷入地狱深渊的恶魔……不,是眼前这个眼神明亮、带着笨拙喜悦向她报喜的人……她真的用这双手,握住了笔,在绝境中杀出了一条生路!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如释重负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名为“骄傲”的滚烫情绪,猛地冲撞着她的心防!那堵曾经坚不可摧、只裂开一道缝隙的冰墙,在这巨大的冲击和眼前人那毫无保留的明亮笑容下,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瞬间崩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
“娘亲?” 楠儿似乎被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感染,丢下小树枝,跑过来好奇地抱住兰音的腿,仰着小脸看看激动的母亲,又看看沉默的娘亲。
第 10 章
兰音猛地回过神。她强迫自己移开黏在考卷上的视线,也避开了晏清那双充满期待的、亮得惊人的眼睛。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掩盖了眸底汹涌翻腾的情绪。她将手中攥得死紧的湿衣服迅速挂上衣架,动作快得有些慌乱。
“……嗯。” 她终于发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吹散的音节。声音低哑,听不出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