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温朝回身,见她眼角有笑意。
“你想不想打仗?”
春日的风穿堂而过,卷起衣角,掀开书页。不知何处飞回的林间鸟,在静夜里低鸣。
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答的究竟是想,还是不想。
“待斐渊回府,你们一起过来。”关月轻叹,“还有止行,今夜都别想睡了。”
深夜。
他们来时,关月正撑着脑袋打瞌睡。
谢旻允说:“你歇个一时片刻也不要紧,我们来了自会叫你。”
关月摇头,无奈道:“都是麻烦事,睡不安稳。”
谢旻允望向她:“既然叫我们来,想必你有主意了。”
“越过疏勒河,夜袭粮草。”关月说,“我需要一个人,前往尧州领兵。”
一屋子人都沉默不语。
“这是欺你资历尚浅,精锐几乎全在绀城,他们想拔掉魏将军。”谢旻允道,“尧州……越过疏勒河进攻看上去是险招,实则并不难打。”
温朝颔首:“你属意于谁?”
“止行,你准备一下,去尧州吧。”
“是……啊?”
蒋川华似乎被关月一句话砸懵了,半晌不见动静。
谢旻允拂开茶沫,笑说:“来时路上我不是给你贺过喜吗?”
他们议事,一谈到要紧的,基本都要将蒋川华支开,他一向觉得自己在沧州路漫漫其修远兮,领兵打仗的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温朝在一旁翻着书不说话。
蒋川华看了眼温朝,又打量一番关月的神色,总觉得温朝对他去尧州领兵这桩事不很满意,于是他转瞬间臆想了许多他们意见不合的戏码。
主帅和副将,都开罪不得,那这差事他到底接是不接呢?
他的神色实在精彩,温朝一时忍不住笑出声
。
“温朝有旁的差事。”关月哭笑不得,“止行,你以后若是去写话本子,大约也能名扬天下。”
蒋川华尴尬地咳嗽两声:“我即刻启程。”
“孙将军与你一道,京墨,先去请孙将军点兵。”关月吩咐,“斐渊,你和温朝即刻前往定州,调兵支援绀城。”
谢旻允应下:“我也上战场么?”
关月迟疑地瞥他一眼:“你若是想……也不是不行,但您这把金贵骨头,我怕赔不起。”
谢旻允正色问:“要我去定州做什么?”
“去收谢伯父的旧部,有一位离开军中多年,但如今我要用他。”关月看向他,“事了之后去绀城与他们会合,我查过兄长从前的书信,绀城有个地方,需要你们走一趟。”
“好。”谢旻允颔首,“止行有孙将军跟着,温朝呢?他一个人去?绀城常有战事,那儿的兵可不好带。”
关月想也不想:“不是有魏将军么?他伤得不重,三五日便好了。”
谢旻允神色复杂:“魏乾?他对温朝一向有成见,只有他不行吧?”
“那……”关月思忖片刻,“你们路过定州的时候,带上冯将军吧。”
谢旻允被她的随意震惊,回身问:“你真是她亲自挑的副将?”
温朝哑了一瞬,艰难道:“大约……是吧。”
——
关月说的那个旧部,是从前谢剑南的最器重的将领。
谢旻允出生之后,谢剑南逐渐放手军务,原本属意此人接过他的位子。只是谢旻允年岁渐长,谢剑南一直不回京,燕帝等得不耐烦,便以怜惜幼子无人照拂为名要接他入宫抚养。
谢剑南清楚燕帝的意思,他回去,儿子便能留在身边教导;他若再拖延,那日后难免父子分离。
彼时谢剑南已在同旧部交接军务,或许是燕帝的做法令这位旧部灰心,他最终没有接手军务,请辞安稳度日去了。
这事儿其实并不难办。
纵然曾经心灰意冷,亦有一腔热血未凉。
如今他们内外交困,局势实在不算好,再入军中未必是明智之举,但不知为何,谢旻允坚信他一定会应允。
至于尧州,做主的是孙作荣,蒋川华不过是顺便得个军功,也能依照蒋淮秋的意思让他历练一番。
相比之下,真正要紧的是绀城,这仗不好打,但关月必须让温朝去,他需要一场大胜来抵挡流言蜚语。
只能是他。
他必须赢。
春三月的第一场雨在看不见星子的夜里到来,马蹄踏过深浅不一的水洼,溅起泥点,裹挟着新芽的气息扑面而来。
沧州的春日到了。
栖鸟被骤然惊动,在淅沥雨幕里振翅冲向云端。
夜色如墨,马蹄声远。
茶水在炉火上翻滚,溢出盖子浇在炭火上,不住地发出声响。
关月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担心?”叶漪澜见桌上白粥没动,让人拿去温了一遍递给她,“有魏乾和冯成两位将军在,要输恐怕不容易。”
“嗯。”关月抿了两口白粥,“我从来没觉得他会输。”
“这一仗不仅要赢,还得赢得漂亮。”关月将白粥放到一边,叹气道,“太难了。”
“是要重挫对方,还是要以少胜多?”叶漪澜眉心轻动,“都不是,你这话说得不妥当。”
“北境的副将要沉稳,但这一仗却要打得既凶又狠。”叶漪澜将窗子半开,雨声淅沥入耳,“重要的不是怎么赢,而是他得赢的让人畏惧、让全军上下不敢再非议。”
她轻声问:“你在怕什么?”
“兄长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也是个雨天。但那天的雨不如今日温柔,雷声响了一晚上,我怕得厉害,娘便哄着我睡觉。”
关月答非所问,但叶漪澜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她心里一道永远不会痊愈的疤,任何时候轻轻一碰,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
“父亲说兄长得胜,我很高兴,于是跑去等他,桥下湖面上的都是星子的水影,被风吹开时散作满河星。”关月透过窗子,看向黑漆漆的院子,“但那天我抱他的时候,哥哥什么都不说,他只是看着远处的父亲,好像很难过。”
“然后他对我说,夭夭,哥哥把他们丢下了。”
关月垂眸:“杀人哪有那么容易。”
“他从前在定州军中。”叶漪澜宽慰她,“应当不是第一次,你别担心。”
“不一样的。”关月走到窗边,任由细雨打在身上,“从前是兵,如今是将。有的时候……一句话便会要无数人的性命。”
叶漪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很心疼,她决定将无辜百姓尽数拦下的时候,心里一定不好受。
“为将者,应顾大局。”叶漪澜说,“你们既然在其位,这一关早晚要过,谁也逃不掉。副将是你亲自挑的,他究竟有多大能耐我不知晓,但我信你。”
“我只是怕他回来之后像兄长曾经那样,陌生得令我不知所措。”
关月合上窗:“他会赢的。”
第24章
百年间的风华烟云在说书人口中,不过落得一声喟叹,但后人依旧前仆后继奔赴将相不朽,一方小院里玩闹的垂髫孩提挥舞手中的木剑,在檐下画出小小的方寸天地。
他们始终后继有人。
从自高处望去,远方许多石碑参差而立,像一片巨大的墓地。
但那是尧州的正前方。
蒋川华问:“那是什么?城门前怎么会有墓地?”
孙作荣在他身侧,将远处景色尽收眼底:“谢老侯爷第一回作为主将领兵时留下的衣冠冢。那时候没人觉得他打得赢,我们私下议论老帅是不是疯了,将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
他难掩感慨:“倒和如今的情形很像。”
“那时候老帅年纪也不大吧?”蒋川华说,“你们倒服他。”
孙作荣笑了笑:“那时候统帅是夭夭的祖父,老帅和谢老侯爷彼时是出了名的易冒进,还因此闯下不少祸,得有人在旁时刻敲打才行。但尧州这一仗啊,全由老侯爷一人定夺,我觉得不妥,为这个在帅帐吵了好几日。”
“真说起来,那一仗还是我跟着打的,我们日日去吵,老帅听得心烦,索性让我跟去,只是一切须听谢老侯爷命令。”孙作荣朗声大笑,“我自然不服气,和老侯爷多有意见相左,动辄吵上好几个时辰,后来出兵,我不顾老侯爷的意思就往上冲。”
蒋川华笑而不语。
“想笑便笑,当初年轻不懂事。”孙作荣一摆手,接着说,“我带人扎进去正在埋伏,险些将命丢了,最后还是谢老侯爷捞我出来,嘿那时候灰头土脸的,还糊一身血,被笑话了好一阵,回营养好伤之后他在校场上生生给我打服了。尧州便是那时候打回来的,夜里我们浴血而归,在城门前立了这个衣冠冢,自那之后,我才心甘情愿称他一声谢将军。”
“尧州州府还是当初那位,他常拿私银贴补军饷,算着如今已过花甲。”风吹得孙作荣微微眯起眼,“那是老友了,打完仗我还想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