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喏!师父尝尝这个,杏酪牛乳粥,既解虚热,也养脾胃。”
  沈放慢慢地摸索着桌上碗筷,陆银湾早已经舀了一勺递到他唇边:“师父眼盲不便,还是徒儿来喂你吧!”
  “不必,我自己可以。”沈放偏头避开。
  “可以什么?师父在我面前也要逞强么?师父不乖乖地吃饭,徒儿可就换个法子喂你了。”陆银湾不怀好意地笑,凑到近前去,“……要不然,徒弟用嘴喂您吃也行啊。”
  “咳……咳咳!”沈放被她吓了一跳,咳嗽了好一阵,俊脸腾地红了,默了半晌,张口将那一勺粥含进口中,咽下了。陆银湾笑道:“师父好乖,再来一口,啊,张嘴。”
  四周都有人看着,陆银湾却好似故意似的,端着粥碗坐到他腿上去了。沈放退无可退,又推她不动,黑着一张脸,不声不响地喝粥,站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厮见此情状,个个忍俊不禁,心中都道:“这沈道长也忒有些可爱了,自己是个什么性子自己不清楚么?就这样面团揉的也似,还想来规劝姑娘回头是岸,来了不就是白给么?不要说一个沈道长,这样的小白猫就算来十个、一百个,在自家姑娘面前,还不是只有被随便拿捏的份儿?”
  有几个离得远的,以为陆银湾听不见,已经在交头接耳,打赌沈大道长还要几天会被姑娘吃干抹净了。
  陆银湾听她们窃窃私语,嘴角微勾,也不做声,目光却不动声色地飘向了隐藏在远处琼楼飞檐后的白色身影。
  她暗暗笑笑,只作没看见,俯首在沈放颈间亲了亲,故意把力道放重了些,在他颈上留下一片片云霞似的红痕。沈放皱着眉,推她:“你……又做什么!”
  陆银湾搂着他的脖子,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师父好香,好想把师父吃掉啊。”又装模作样地去咬他,“像这样,嗷呜一口!”
  “……”
  “师父想吃掉我吗?”陆银湾又娇声问道,她的眼睛亮亮的,虎牙也一晃一晃。
  “……”
  沈放偏着脸,垂着眼,面上看不出丝毫□□,半晌,才垂着眼转过头来:“我只想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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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银湾也不是闲人,吃过早膳之后抽时间牵着沈放在藏龙山庄里四处逛了逛,晒了会太阳,就不得不去忙了。命身边跟着的小丫头带他四处走走。
  沈放等陆银湾走的远了,就把小丫头叫到跟前来,刚要开口,那小丫头就抢先了一步:“姑娘说啦!道长有什么问题等到晚上再问她,到时灭了喜烛拉了香帐,她肯定知无不言。您现在就别想着从我这套话啦。”
  沈放:“……”
  沈放一阵无语,心中只道,鬼灵精教出来的人果然也是鬼灵精。他沉思片刻,又道:“好,我什么也不问你,你只带我去看看藏龙山庄的人如何?想来你们姑娘没说这个不许吧?”
  那小丫头挠了挠脑袋,说:“姑娘说啦,除了不能放人之外,姑爷想干什么都成?那好,我带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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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中除了峨眉之外,少有名震中原的大门派,中小门派倒是星罗棋布,多如牛毛。其中势力较为雄厚的有六家——藏龙庄、雪月门、银羽寨、霹雳堂、奇音谷、小唐门。此六家聚星为日,同气连枝,并称蜀中六星盟。
  圣教发源于云南洱海,已有几百年历史,原本是一个不入流的密教,不知什么时候发迹了,渐渐养出了狼子野心,几次三番妄图称霸中原。十几年前被探花道长陆玉书逼回大理,如今再度挥师北上,巴蜀一带的门派恰是拦在门口的拦路石,自然首当其冲。
  藏龙山庄是六星盟之首,代代传承,已有了近百年的兴旺,在蜀地原本也是说一不二的。此番却被陆银湾一个小姑娘按着头打,连老祖宗留下的山庄也拱手送人,着实有些凄惨。
  小丫头带着沈放找到了关押藏龙山庄庄众的地牢。
  只见二百余人被关押在一个拥挤的牢房里,个个带着镣铐,周围有十数好手日夜看守,当真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飞。
  沈放与藏龙山庄的老庄主是故交,曾经也来山庄走动过几次,有些门人认得沈放,见到他俱是激动万分。
  有人哀求沈放一定要想法救他们出去,有人痛哭着控诉陆银湾卑劣无耻,还有人叹惜沈道长双目失明,还要为他们奔波操劳,受尽屈辱。沈放一一温言安慰,只说一定会救他们重见天日。
  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急急挤到牢门前来,趴在栅栏上抓他的手,问他:“沈道长,桑儿怎么样了?他现在还好么?老爷和夫人不知去向,我只求道长保桑儿一个周全啊!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啊!”
  沈放经旁人提点,方晓得这是杨白桑的乳娘,顿时心中有如刀割,心道:“她若是见到杨白桑被折磨成现在那副样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痛心!”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支支吾吾半天,狼狈地逃出来。
  沈放出了地牢,也依旧浑浑噩噩,心中恍惚,一会儿想起陆银湾小时候的样子,活灵活现地仿佛就在眼前,一会儿又回想起了杨白桑疯疯癫癫的哭喊,心中犹如火煎。
  他讷讷想到:“我心中只念着自己的徒弟,始终狠不下心,可旁人的孩子又何其无辜,要受这等苦难罪过?杨老庄主一世英雄,急公好义,难不成到了晚年,还该受这丧子之痛?”心中主意打定,无论如何要先将杨白桑救出去,保全杨老庄主的唯一血脉。以致伺候的小丫鬟在身后急急地追他,叫他,他也听不见了。
  “沈道长,你看不见,怎么还走这么快啊?诶呦,可累死我了。”小丫头好不容易赶上来,上气不接下气。沈放在原地踟蹰了片刻,问她:“你晓不晓得山庄的少庄主被关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你看那个疯子做什么?他脑子坏掉啦,谁也不认识,你去了也没用。”
  沈放本就在气头上,此时听她小小年纪说出的话却这么残忍恶毒,心中顿生厌恶,简直七窍生烟,怒道:“他变成那样,还不是拜你们所赐!你怎么有脸说?你不要跟着我了,我自己去!”言罢,竟真的不要她跟着,自己大步走了。
  沈放自昨日进庄就一直留意山庄的构造,加之眼睛未盲时曾来过几次,山庄的路竟叫他连摸带猜,磕绊地走了个七八。他摸到昨日进庄时正对着庄门的一座楼阁,似乎昨晚上杨白桑的声音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他循着复道一间间地摸索,终于在一扇门前听到了一些人声,像是呓语,又似啜泣。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果然听见杨白桑的声音,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小声地哭着:“不要,不要碰我,不要杀我,求求你,我听话……”
  沈放悄悄地靠近,轻轻地唤他:“白桑。”
  杨白桑果然被吓得立刻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地要往外跑,却好像又被什么拴住了,猛地摔倒在地。
  沈放上前去扶他,将他拦腰抱住,不让他发疯,却仍旧一个不备,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沈放一边摁住他,一边温声安慰:“白桑,白桑,你好好看看,我是你师叔。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看看我。我还教你练过剑,背过心法。你不记得了?”
  杨白桑好不容易才渐渐冷静下来,不再挣扎。抬手间,沈放忽然碰到一根冰凉的铁索,往上摸去,发现竟是一条狗链子,正正好拴在杨白桑的脖子上。这一下,当真是气的胸口痛:银湾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恶毒了!
  他手上无力,怎么也扯不开那链子,正要想办法,忽然又听杨白桑哭叫起来,往墙角缩去,怕极了的样子。沈放心头登时一滞,果然已经感受到面前来人的气息。他方才只顾着杨白桑,完全没听见来人的脚步,只当是陆银湾。
  “……你怎么来了。”他擅自跑到这里来想要把人救出去,忽然被她撞上,虽然并不理亏,一时竟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不过转念间,就又冷静了下来。他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你昨天晚上答应过我的,你说你可以医好他。”
  对面的人没吱声。
  沈放不禁微微蹙眉,抿了抿唇:“你打算反悔么?”
  仍是没有回复。
  沈放微愠:“陆银湾,你……”
  裴雪青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一身白衣,离沈放不过两尺,将他脖颈上点点红痕看了个分明。偏过头去,冷笑一声:
  “沈放,你就是这么救人的?”
  第7章 赐良缘(三)
  沈放一怔:“雪青,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了?”
  裴雪青没有答他。她盯他许久,扯了扯嘴角,本想嘲讽,可笑容都显得有些苦。她终究是心肠不够硬,不忍心再讥刺他,轻叹道:“沈放,你这样,有意思么?”
  “什么?”
  “你只想着救旁人,怎么不想着管管自己。拿自己去换旁人的命,你又是有几条命可以挥霍?”
  “雪青,你什么意思?”沈放双目失明,自然看不见自己一身狼藉。裴雪青叹了口气,纤纤玉指搭上沈放的脖子,在那印记上轻轻描画了几番,轻轻一哂,“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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