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薛柔却没心思看这些,她妥妥抱着令仪,脚步不停地往前面走。四庆和三喜交换了个眼神,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街上人多眼杂,而且宫里的眼线随处都有,不方便大吵大嚷,因默默跟上。
“殿下,您感觉怎么样?”走出繁华的街市,四庆忍不住忧心忡忡询问。
“往前,再往前。”薛柔的声线略见艰涩,手心已沁出冷汗,她能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像蛰伏的虫豸被惊醒,在血脉里缓慢地爬行,隐隐发痒。
不能停。
她咬紧牙关,恍觉牙齿如何也咬不紧,存疑松开上下牙,恍觉牙龈木得厉害。
痒——麻——疼,已经进行到第二阶段了吗?
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身后的喧嚣渐渐被风声取代。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褪去,夜色彻底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刺痛从心口炸开,像有无数根针同时扎进血肉里。
“唔……”薛柔闷哼一声,脚步踉跄,险些将怀里的令仪摔出去。
“殿下!”三喜连忙扶住她。
薛柔脸色瞬间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那疼痛并未饶过她,反而泛滥成灾,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长出无数只虫子,逆着血液穿梭,它们的牙齿叮咬在她的骨头、脏腑上,成片成片的。
“疼……好疼……”她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视线开始模糊。
四庆吓坏了,慌忙去探她的额头,才探上去,手匆匆缩回来:“殿下,您身上好烫,您……咱们要不回去吧,再这样下去,您撑不住的!”
“是真的……”薛柔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眼前阵阵发黑。原来岑熠没诈她,这蛊真的能随距离发作。他早就知道她的不服气,所以故意放任,专门让她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
手段阴毒,是他惯有的作风。
她想笑,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痛感加剧,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她体内翻搅,她再也抱不住令仪,手一松,幸好三喜眼疾手快接住了孩子。她顺着街边的一株垂柳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瑟瑟,像秋风中无家
可归的落叶。
“疼……疼……”她含糊地呻.吟着,意识渐渐涣散。
朦胧中,她好像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夜色太浓,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那人衣摆的一角在风中微动——那是一袭墨色锦袍,边缘绣着银线暗纹,是岑熠常穿的样式。
他果然来了。
他就站在那里,冷眼欣赏这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瞧她如何为自己无知的自信付出代价。
黑暗涌来,蚕食着意识,视野逐渐收缩……她终归重重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四庆和三喜围着薛柔哭喊,而远处的树影下,那抹墨色衣摆动了动,随即,岑熠漫步而来,动手捞起她,轻佻的话音在夜风中荡漾:“非得吃点苦头才肯信朕,一次是笨,两次是傻,三次四次就是愚蠢。”
第64章
二次出逃失败后,岑熠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间,前朝后宫、皇宫民间,由她走动,反正彼此皆知,身上带着蛊,她插翅难逃。
寝宫里有那孩子,薛柔心烦意燥,一刻待不住,日日在外面游荡,走过的路,掠过的景,既熟悉又生疏,倒是每天从宫人们处听来的窃窃私语一成不变,全在议论,说那外面的反贼越挫越勇,竟从五万精锐下死里逃生,还反败为胜,一路北上,要不了多少时日就到冀州了,冀州乃京城的屏障,一旦冀州失守,京城危矣!
薛柔不动声色地听,起初怀疑这些人俱是岑熠的棋子,受他指使,刻意沿道三五扎堆对她散播假消息,借此作弄她的情绪,往后几天她便存着心眼,注意察听,结果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几个落了泪,惊恐万状的模样,不像假的。
她欣喜若狂,恨不得原地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九哥哥他们终于要回来了!
事关重大,她喜不自胜,连吐出来的气也是抖的,便寻去御花园,在长亭下坐了一下午,待心情归于平缓,方起身回住处。
夜,薛柔将三喜四庆二人留下,搓手道:“这两日我反复听外边的人嚼舌,说起义军快打到冀州城了,翻过京城就是冀州,这路,好像没走绝,如果九哥哥顺利,所有的过错就还能弥补,失去的也有机会讨回来!”
她的世界,阴雨绵绵,不见天日,一切无望,而今厚厚的云层毫无征兆地破开,迎面洒下一束天光,象征希望,她忍不住语无伦次、热泪盈眶:“我就知道,九哥哥英勇无双,打了那么多胜仗,怎么会轻易折进去……这么久了,九哥哥终于要来救我了!”
于生的渴望,在这一刻,重新点燃。
偶然一个晌午,薛柔正搂着先前那本巫蛊之书苦心钻研,她依然尝试从几乎倒背如流的字眼间,找出一条可行的破解之道——九哥哥要来了,她不能拖他的后腿。彼时东边暖阁又炸起嚎啕之音,她按下书封,使唤三喜:“你去瞧一眼,那孩子又怎么了。”
对令仪,她没有人母的怜爱,坦白说,也谈不上憎恨,对那孩子的抵触,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逃避。
不见不闻不理,就可以继续说服自己,那孩子姓岑,同薛柔,毫无干系。
三喜一口应下,刚至暖阁外,却听啼哭声中有人在喊“陛下”,不自觉心口一紧,偷偷地透过窗子往里瞄,玄色云纹锦袍衬出来的笔挺修长之背影,可不正是龙椅上那位!
三喜恶他,选择趁无人发现,往远处避些,噤声瞅瞅他在里头做什么。
“老远就听见令仪在哭。”
寥寥几字,奶娘品出来问罪的意思,忙不迭跪倒磕头:“是奴婢无用,哄不好小殿下……”
有红极一时的宦官程胜惨死湖中做前车之鉴,下人们哪里敢张嘴给自己辩护,老老实实认错认罚才是真经。
“起来。”
“奴婢真的知错了,求陛下……”
“告诉朕,该怎么抱孩子。”
莫说当场的奶娘愣住,隔窗的三喜亦懵懵然。适才那场面,竟不是问责,而是请教如何抱孩子吗?……怪稀罕的。
皇帝陛下不喜重复说过的话,奶娘记着,却仍不敢站起来,地位卑微,口吻也卑微:“您先伸只手从小殿下身后托住,然后使力揽到臂弯里,叫小殿下面朝您,另一只手再一块托着小殿下后背……”
少时,令仪腾挪位置,湾在那位怀里,更奇异的是,令仪收敛哭声,咧开红彤彤的嘴,冲他笑起来。
“血浓于水,小殿下自然亲近陛下,一看见陛下就不哭了呢……”奶娘偷摸抹了把手汗,带笑恭维。
原以为抱抱孩子就完事了,不料那位慢悠悠问:“你说,令仪是像她多一些,还是像朕多一些?”
奶娘转了转眼珠子,一碗水端平:“眼睛鼻子像殿下,秀气,嘴巴像陛下您。”
嘴皮子薄,但愿别似他父亲,长成个薄情寡义的心性。奶娘腹诽。
三喜在外竖了一身汗毛,不敢逗留,踮脚溜走。
哭音萦绕,早把薛柔钉坐着一遍遍翻书的专心给打破了,她此时倚在窗台前,推窗晒太阳,正逮着匆匆经过的三喜,便出声问:“干嘛鬼鬼祟祟的?”
三喜停住脚,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后闷闷不乐道:“那位来了,现在暖阁看令仪,不知等会过不过来……”
正午大把的阳光淌下来,却照不暖薛柔阴凉下去的心血,她随手关窗,回书案边,迅速收藏妥帖那书。手刚闲下来,门口就擦响脚步声。
“传膳吧,朕今儿得空,在这儿用午膳。”他径直向里边来,熏香同墨香搅在一起,有种别样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闻。薛柔蹙眉,干敌意满满瞪他,并不主动搭话。
玩味的打量从她的眉眼一路下行,落在案上:“又在研究那本书?”
“是。怎么,你看不惯,想把它也毁了?”她坦然道。
那天在长街边,他冷眼睥睨的画面历历在目,无时不刻提醒她被耍了,她就是个跳梁小丑。她记恨他那副卑鄙的面目。
“并没有。”岑熠挂着慷慨的笑意,“那字小,还密,莫太勉强自己,劳逸结合才是。”
断定她无计可施,因此屡屡出语戏弄,专为怄她的气而来。无耻小人。
薛柔破罐子破摔,弯腰从书案下的暗格取出那书,朝他身上砸过去:“你烧,你撕,随你便。闹够了,你就滚,午饭没有你的份,这个屋子也没有你站的地!”
她扔得不偏不倚,他单手接下,抚平书皮,放回案上,清浅地笑:“听说你的长命锁赠给那个小鬼了,朕惦记着,便命匠人照原样重新打了两把,一把才给了令仪,一把现仍给你。”说时,手心多了个熠熠生辉的金锁,果然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薛柔哧笑:“留着你自己戴吧,毕竟冀州局势动荡,战况吃紧,你近日恐怕夜夜难眠吧?有了它,或许能安安你的黑心呢。”她终是忍耐不住,以九哥哥的明朗来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