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薛柔一笑:“那崔碌呢,也不进宫来迎亲么?”
三喜答:“他倒是吵着嚷着来迎,可惜崔家有禁令在,他出不来,除非……不要脑袋了。”
正闲聊着,莺儿扶一身火红嫁衣的薛嘉出门,后边慢慢走着舒太嫔,原本苦大仇深的舒太嫔,一眼锁定薛柔出现后,眉毛倒悬,眼睛直立,飞也似的前伸着脑袋扑过来,口里磨牙凿齿地叫骂:“你个丧门星,你还敢来!”
谷雨惊蛰双双出手拿下舒太嫔,舒太嫔万般不服,越骂越欢,各种粗鄙不堪的字眼往外蹦,犹如闹市泼妇。
薛嘉撇开莺儿,疾步赶来,也不解舒太嫔的围,光直视薛柔道:“不久前我还看你万念俱灰的笑话,今天就换你来取笑我走上绝境了,真是造化弄人。”
“怪你蠢啊,把未来押在一个丧心病狂的人身上,现如今这样,自掘坟墓而已。”薛柔让开一步,示意谷雨惊蛰放人,然后容颜粲然,“吉时快到了,快别耽搁了,出门吧。”
薛嘉深吸一口气,端正姿态,从她面前经过,回笑:“十妹妹,改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以何等样貌,嫁给一手摧毁了大周的凶手的。”
薛柔说得不错,她确实愚蠢,轻信于那个刽子手,如今潦倒不堪,往后度日如年,是她活该。那自诩清白高贵的薛柔,将来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呢?
新娘入轿,轿夫起轿,宛如一条深红色的小蛇,迤逦而去。
阵风过境,耳际嗡鸣。
“哎呀,起风了,看样子要下雨,殿下,咱赶紧回吧。”
薛柔颔首,登上步辇,行过薛嘉才走过的宫道。
她会让薛嘉失望的,在薛嘉信誓旦旦她会嫁给岑熠这件事上。
第60章
最近,宫里人议论纷纷,说前线又打胜仗了,一连夺回两座城,士气高涨,军心鼓舞,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局势就会平静下来,薛柔听在耳里,明面上闲适松弛,唯有两个贴身丫鬟晓得,每一个不眠夜,她背转过去的面孔,被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滚了个遍,头底下的枕巾都能拧出水来,咸而苦。
对不日拿下反贼一事上,岑熠志在必得,遥隔千里,搅弄风云,几近废寝忘食。他有真龙天子的气数,在他英明的调遣指挥下,薛通痛失一万兵力,被困一巴蜀小城,可谓四面楚歌。岑熠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分从四方调兵,共计五万,使一出前后夹击,势必生擒之。
动兵增援的诏书,自御书房捧出的那晚,岑熠记起怀胎六月有余的薛柔,散着步,随然去往承乾宫。
近七个月的身子,已见沉重,困住了一多半的薛柔,令她行动受限,不得不减少下地活动的次数,安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提前适应人母的角色。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在变化的同时,情绪也在发生微妙的转变——对这个孩子,她的厌恶感在不可控制地减轻,最可怕的是,偶尔,猝不及防,会思考它的性别、模样,等意识到的时候,她往往怔愣良久,然后掩面痛哭,痛恨自己变了,又畏惧这种改变会将她,将十公主薛柔,彻底泯灭,进而成为岑熠口中的妻子,大邺朝的皇后。
昏暗之下,步入一个长影,薛柔未眠,辨认出来来者身份,横揩泪迹,冷冰冰道:“你来做什么。”
即便迫不得已对它有所改观,但对他,她依然不欢迎。
来人未语,直逼床前,袍子一撩,坐在床边,手眼同步,一齐落于毛毯之下那凸起的孕肚上。
“是时候重启封后大典了。”松快的声音。
薛柔早知,延迟典礼只是他的权宜之计,凡战事有所好转,他便会将其重新提上日程。他不会放过她的。
“你就那么有自信,如今的国家能禁得起一场奢靡浪费的庆典吗?”她仍旧不想认命。
“至多三个月,朕将重还大邺一个太平盛世。”胎轻轻地动了下,恰好在他的掌心以下,他笑不达眼底,“况且,它也等不及了,朕为他父,必予它一个父母双全的美满家庭。”
活捉崔介薛通,他志在必得。
真是极致自满的发言啊。
薛柔往后坐一坐,尽可能离开他的魔掌。
“我不愿意。”她一直望进他的眼底,直触他污浊不堪的灵魂,一字一句地重复:“当皇后,我不愿意。”
“你说什么?”瞬息,自负的笑消散,鬼气从每一个毛孔里透出来,一张脸,触目惊心,“朕给你重新思考的机会,来,再说一遍。”
何必重新考量?薛柔不假思索且斩钉截铁道:“我说,我不愿意当你岑熠的、当所谓邺朝的皇后,够明白了吗?”
她在拿自己和孩子为筹码,挑衅他,他若动怒,那极有可能是一尸两命。
“……你不愿意的事多了,莫非,朕都要听你的不成?”岑熠及时转过弯来,不怒反笑道,“下个月初,趁你尚可行动的时候,朕迎你入主中宫,许你执掌凤印,名正言顺地产下这个孩子。”
薛柔静默片刻,脸上蒙上一层视死如归的决绝:“你非要逼我的话,好,你便等着给我和它收尸吧。”不给他发疯的机会,她接着说:“反正它在我肚子里,究竟能不能活,我说了算,你防不住的。它死了,我也就死了——如果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岑熠猛抓起她的手腕,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明显动了肝火:“你敢乱动一下试试。”
薛柔不吃这套,手指渐渐弯曲收紧,漠然道:“除非你答应我,取消封后大典,就此打消封后的念头,若不然,我和它一条命,一块死。”
“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威胁到朕。”他如此嘲讽,面子上的自负却不自觉逃窜一空,多明显啊,他的软肋已经暴露了,可他浑然不觉,即便觉察也不会承认,一如既往地以上位者的姿态欺骗自己,仍可掌控她的思想与举止,“你不妨试一试,是你死得快,还是你所在乎的人死得快。”
薛柔咬紧牙关回击:“不相信?好啊,我现在就用事实证明,我和它的存亡,攥在我的手里。”
于他轻慢的俯视下,她抬起空着的手,对准高出一截的肚子,握拳,狠狠打下去。
行动先于意识,千钧一发之际,岑熠迅速出手,扼止她的攻势,阻止惨剧发生。
“这就是你的手段?”他两眼胀红,额角的青筋暴起,完全化身为阴司里的恶鬼,“谁给你的胆子,一次次以命要挟的!是不是,朕不真正杀一个人,你就永远没有你的命由朕做主的觉悟?”
他怒极,要见血,是她亲手点的火。
“你敢!”薛柔流泪尖叫。
岑熠并不理会她,轻而易举控制住她的双手,向门外下令:“去,把钟武传进宫来。”
钟武,六公主的驸马,相宜的父亲。
恍惚须臾,薛柔放声恸哭:“王八蛋!混账东西!你给我住手,住手啊!”
他只用一手,却将她箍得逃脱不掉。
他轻轻笑着:“不见点血,你不长记性啊。”
不,不,不!
薛柔振作起来,拼命挣扎。
“啧。”岑熠不耐烦,伸长胳膊强搂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怕?怕就抱紧朕,听话。”
薛柔不放弃,豁出命推他,不遗余力地往床下爬。
“朕早就提醒过你,别跟朕对着干,对你没好处,你怎么就屡教不改呢?”他按回她努力伸向外面的胳膊,圈紧她的肩膀。怀里的人慢慢不闹腾了,他的征服欲得到了满足,打算施舍她一些怜爱,故而用手拍着她的臂膀,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知错了?知错了的话,向朕认个错,真心实意的,朕可以饶过这次,让钟武的脑袋在他脖子上继续呆着。”
没有怒骂,没有反抗,唯有一句气若游丝的话:“肚子……好痛……”
蛰伏多年而后上位的敏锐的洞察力,使岑熠低下头来查看怀中人——与煞白的脸庞相对,素色毯子上的块状殷红万分刺目,并且那红,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扩张着。
“来人!”
夜半,宫院内,长廊下,人来人往,形形色色,有领着稳婆跟太医跑断气的,有端着血水一趟趟往外送的,有强装镇定维持秩序的,也有哭倒在门外的……目不忍睹。
乱象四起,有一个影子独立其间,朝向影像幢幢的门扉,目不转睛。
多年以前,宫里有个静嫔,怀胎满八月时,受野猫惊吓,半夜腹痛难忍;屋子里的蜡烛,从漏夜烧到了早晨,又从早晨续到了傍晚,稳婆同太医跌跌撞撞出来,泪如雨下说,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十年前,有个陈昭容,重蹈静嫔之覆辙,子夜早产,一样的走向,不太一样的结局:小孩活下来了,大人没了。才七个月的婴儿,体极弱,即便用心呵护,数到两岁上,还是夭折而亡。
如果陈昭容的孩子命大挺下来的话,薛柔还会有个十一弟的。
岑熠以薛怀义的身份蛰伏在东宫那些年里,静嫔同陈昭容殊途同归的命运,在下人们中间,一直是个玄之又玄的话题,纷纷传言,陈昭容生前的住处是静嫔住过的,而静嫔早死,怨气冲天,徘徊在那地儿不肯走,陈昭容的死,正是静嫔的冤魂索命导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