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薛柔明显不悦,半晌不语,难受得冯秀大气不敢出。
  “呵……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冷笑道。
  她还是如期去了。
  许久未踏足御书房,入目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薛柔站立门外,胸口异常憋闷。昔日父皇在时,她最怕来这里,因为会被父皇监督着读书写字,她无心与此;今朝也怕,怕触景伤情,夜里做梦梦见旧人旧事,梦醒以后却是自己一个人。
  泪眼朦胧间,薛柔慢慢地走进去,父皇生前打造的柜子杳无踪迹,书桌后的墙上悬着的匾额亦无影无踪……通通不一样了。
  低垂的手,无意触及书桌一角,光滑柔顺,全无以往趴桌上偷偷打盹时的粗糙不平——这桌子也被岑熠另换了。
  垂落的一滴泪,坠于桌子上,微微模糊了暗红色的桌面,隐约倒映出她将手伸向一本本奏折的身姿。
  一张泛黄的纸,经由薛柔的拉扯,显出全貌。是一幅丹青,画着她自己的丹青。
  太过分了。
  将将撕烂之际,忽瞥见脚下散落着一张纸,上有密密麻麻的字迹,看样子是被那丹青一起带出来的。她不得不分神,弯腰捡起它来。
  ——岑允升、岑令仪,以红笔勾勒,于成百上千的笔画中脱颖而出,吸走她的注意力。
  是……名字吗?
  第56章
  是名字,还以岑为姓,薛柔大致了解了。
  “陛下,殿下到了有一阵了。”是门口的侍卫在禀报。
  那纸仿佛烧着了,薛柔一瞬间感觉烫手,本能地丢了出去,而那张印有自己面容的旧纸,则被她重新青眼相加,纵横撕裂,后揉作一团,攥于手心。
  岑熠进门的时候,正正好撞上她紧着双手,僵着胳膊,怒视自己的模样。眼风略略一扫——弄歪的折子,桌角下的一片纸,以及桌上细末的一丁点碎屑,什么都明白了。
  “看见了是吧。”他走上前,目光于她紧绷而尖俏的下巴上打转,“这两个名字,可合你的心意否?”
  薛柔向他偏过去脸颊,语气很冲:“你当真觉得,它的到来,应该受到期待吗?”它起于孽,滋生于恨,天底下最不该被期待的东西,就是它。
  “朕,希望它有朝一日睁开眼看看这个尘世,“他投过来的眼神深邃而神秘,“朕,是认真的。”他在学着做一个父亲,同她一起,为人父母,养育它,如果可以,呵护与疼爱,他也愿意给……如果,他可以给得起的话。
  仿若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薛柔大笑不止:“拜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她猛收住笑,松开拳头,食指一下一下戳他的心口,“你问问自己,配不配迎接它的降临,又配不配叫他唤一句父亲。岑熠,我也是认真的,你不要糊弄地问问自己的心,你究竟配不配。”
  他突然擒下她的手,重演她刚刚的咄咄逼人:“它源自于朕,你说,朕配不配。”
  薛柔尝试抽手,结果一如以前的每一次对峙——非但抽不开,且越抽越紧,遂放弃抵抗,锲而不舍地予以嘲讽:“你还引以为荣了是吗?你要它出来见见世界,经过谁的同意了,我的,还是它的?”
  岑熠一时未语,后蔑笑道:“朕要它来,它没得选,你也一样。”旋即话锋一转:“是男孩,就叫允升,是女孩,就叫令仪。薛柔,告诉朕,你希望它是
  男是女。”
  “你问我啊,好,那你竖起耳朵听好了——”她的笑靥渐渐消失,“我希望它死了,越早越好,最好惨烈一点,让我从此无法生育,让你的美梦落空。”
  岑熠对薛柔以外的女人,没有欲望,这是他埋藏了三年的秘密。他的欲念,起始于她与崔介大婚之夜,那个难以启齿的梦。那天往后,他就知道了,今生今世,唯有她能带给他快感,各种意义上的。这辈子,他再也碰不得其他女人了,而她对于她自己恶毒至极的诅咒,重重击中他最脆弱的地方——她求一个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要他断子绝孙,没了羁绊,她会毫不犹豫、头破血流地逃离他为她量身打造的金笼的。那怎么可以。
  “它若死了,薛通崔介,你所在意的所有人,都得死。”他的声音完全坠下来,像一记铁锤,砸在她的心上;见她面色凝重,他将眉头挑向一个自负的角度,“别试图挑衅朕,不然到最后,丢盔弃甲的,只有你。”
  她的软肋,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同他的针锋相对中,再一次落败了。薛柔惨笑道:“随便。你爱取什么名字,通通随便。”
  岑熠却不依不饶:“你还没回答朕,你希望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反问:“是男是女,这很重要吗?”
  他道:“重要。”如果是男孩,他不希望他重蹈自己悲惨凄苦的覆辙;如果是女孩,他不希望她像她的母亲,对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野男人倾心,自以为是地为其吃尽苦头,更不希望她同她的母亲一样,养成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薛柔不愿意搭理他的无理取闹,转开话题:“我父皇的东西,你弄哪去了,还给我。”
  有那么一刹那,岑熠真的想动用武力,逼她不要逃避,给出一个正面答复,可转念一想,她已是三个月的身子,金贵得紧,纵心怀火气,终归忍耐着不发作,说:“自然给你,待会叫冯秀送过去。”
  “……最好如此。”她望了他片刻,欲拂袖走人,他出手拦住,顺势把人箍入怀,阴沉的目光落在她轻巧的睫毛上,问:“手里藏的什么,拿出来。”
  薛柔荒谬地做贼心虚起来,转动下颌,避开迎面扑下来的鼻息:“你管不着。松开,我要回去了。”
  话毕,又后悔,明明是他龌龊不堪,私藏她的画像,她在遮掩什么啊。心中不忿,于是举起胳膊,摊开手心,现给他看,并冷脸质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心怀不轨的。
  岑熠早猜着了她藏掖的东西,她绝口不提时,一切都好,当她摆到明面上来,五脏六腑忽然痒痒的,像是才下了一场春雨,潮湿的气候,孕育出绵绵密密的苔藓来。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他微笑道。
  薛柔没好气道:“你说呢,我既打开天窗说亮话,难不成是奔你的连篇鬼话来的么?”
  哦,想听实话啊,巧了,他也想叩问自己,究竟是从哪年哪月哪日开始的。他望着她的眼,却又不止望她的眼,他在透过她深褐色的眼,寻找多年以前的自己,试图揭晓一个真相。
  十年前,同她在坤宁宫正殿初见,她满身敌意,拿花瓶打了他。当晚,他垂眸注视裹得玉米穗般的右手掌,平心静气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才刚开始,会好起来的。
  九年前,她背着人,将他领到御花园的一条小径上,指使她的爱犬,第一次咬伤了他,还是右手,比去年更血腥骇人。那一天,无人替他包扎,是他自己用盐粒搅和了些温水,一遍遍冲洗患处。他的心声不知不觉颤抖起来:没关系的,才过了不到两年,一定会好起来的。
  八年前,只因他不好驳皇后的面子,依其邀约,吃了一块芙蓉糕,被她撞见,冒着隆冬寒气,在冻结的湖面上从早跪到晚,彼时她脚踩他近乎无知觉的膝盖,为所欲为地释放恶意。他忍受着双腿钻入骨髓的痛楚,将一盘一盘的芙蓉糕塞入口内,手在哆嗦,胃在反抗,他凌虐着意识,没有吐。他不喜欢甜的,可在那一刻决定改变自己,为她改变自己。
  苦难不会走,生活不会好,他足足用了三年的光阴,认识清楚。
  何年何月何日开始迷失自我的?是了是了,从吞下第一口芙蓉糕那一瞬间起,他便已堕入深渊,永无翻身之地了。
  回忆停止,时间回转,岑熠从十七岁的薛柔眼底,窥见了二十岁的自己,他眉目舒展,意气风发。他说:“八年前,腊月初十,黄昏,御花园东湖。”
  几个不明意义的词,连成一句话,薛柔当然不明所以,讽刺:“你是不是觉得,故弄玄虚很有意思。”
  岑熠眯一眯眼,狭窄的视野漫出危险:“你忘记了。”
  “住口吧,我不想跟再你胡搅蛮缠下去,”薛柔抬起手腕,“放手,如果你想让你的种平平安安在我肚子里的话。”她一受气,肚子最先难受,饱胀——恶心——疼痛,她现下处于第一步。
  岑熠对她了如指掌,立马领会到她的弦外之音,动作比思维诚实,堪堪打开深深嵌在她腕上的指节。
  薛柔眼疾手快,轻轻护住紫青了一圈的左手腕,夺门离开。
  她以为他适才在发疯说胡话,实则不然,她所提问的,他均条理清晰地作出了回复,甚至更加慷慨:何年?八年前。何月何日何时?腊月初十黄昏。何地?御花园东湖。
  ——他所确定的,她真正走入他心中的时间。
  第57章
  是日午后,冯秀张罗一干人,送来好些绫罗绸缎、金银珠钗,薛柔有些烦,阴着脸说:“回去转告他,以后别在这上头使劲儿了,这些俗物,我看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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