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门口响起丫鬟问好的声音。
  余夫人敛敛衣袖,原本直挺挺的腰板更板正了,一张保养得当的白脸严肃得可怕。
  可瞧见崔介孤身而来,肃正的脸孔瞬时浮现疑惑。
  崔介俯首见礼:“儿子向母亲请安了。”
  “怎的只有你一人,新妇何在?”余夫人开门见山道。
  既然薛柔已嫁入崔家,那便不论过往荣宠,单按现今是崔家二的儿媳来对待就好了。
  崔介无视母亲的不悦,不紧不慢道:“公主娇弱,昨日劳
  累,儿子便没叫下人惊醒她,尽管让她养神了。”
  余夫人如闻笑话,嗤笑不住:“好啊,你入朝为官,本事也大了,三番两次为你媳妇破例。”
  崔介低眉顺眼道:“公主金玉之尊,下嫁已然委屈,儿子体贴她,均是合该的。”
  余夫人鼻孔里呼哧呼哧出着气,摆明恼了,邝嬷嬷及时挺身而出,捧茶端与余夫人:“夫人,吃口茶吧。”
  一面张罗崔介:“少爷,时辰不早了,您就去上朝吧,别耽误了正事。”
  邝嬷嬷这是在打圆场。
  崔介点点头,领了好意,遥向主位的余夫人作揖称退。
  余夫人哑然许久,茶水什么的半口也咽不下去,胃里火烧火燎的,猛一拍桌子,怒道:“我是造了什么孽呀,一个两个的来气我!”
  邝嬷嬷连哄带劝,几乎使遍浑身解数才将人安抚稳定。
  这场风波算是消停了。
  薛柔实在累极,兼无人催促,直到用午膳的时候方唤三喜伺候起身。
  出嫁前,不仅新娘子熟悉各种事项,新娘子的贴身宫女亦得潜心进修有关闺房的种种事宜。
  三喜擎一盆热水进来,置于架子上,自行绞好湿手巾递与薛柔。
  薛柔扶着床头,双腿荡在床边,不解其意:“我自己洗就是,比干用手巾擦脸要干净。”
  三喜不太自在道:“您可能会……会疼,不大方便的吧……”
  薛柔呆愣片刻,恍然觉悟三喜的意思,嫩豆腐似的小脸泛起浅浅红光,嗔怪道:“少胡想,我好端端的,哪里也不疼。”
  教引嬷嬷说过,疼是顺其自然的结果,怎么会不疼呢?
  三喜百思不得其解,光站原地看她健步如飞至架子前,掬水洗脸,一直走神至她要干手巾,仓皇送了过去。
  拭净水珠,薛柔坐于铜镜前,端详着朱砂般的嘴唇,思绪渐渐飘渺。
  “崔大人,”一闪一闪的烛光下,薛柔目噙泪花,“我疼……”
  一语了却,床尾微动的黑影停滞一瞬,旋即,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臣去洗澡,公主休息吧。”
  薛柔下意识松了口气,扯起被子盖住光秃秃的身体,心想等他洗完回来再闭眼入睡,未料体力透支,半刻挺不住,头一歪再也不觉了。
  再度寻回意识,身旁空无一人,另一床被子齐整得堆叠于床尾,昨晚横七竖八的衣衫同样以一种体面的姿态悬于衣架上,好似那时的意乱情迷不过黄粱一梦而已。
  “殿下,没错的话,今天理当去余夫人处敬茶来着……”三喜忽然记起这回事来。
  镜中人已红妆满面、珠光宝气,薛柔拨一拨耳垂的长坠子,不以为意道:“我已晚了,索性吃过饭过去吧。”
  她贵为公主,对父皇母后尚且免去了晨昏定省,打算去拜见,也全看在崔介的情面上,哪怕误了一个上午,想必余夫人也能接受的吧?
  退一万步,余夫人不接受,木已成舟,她也不具备回到过去的能耐,还能怎样。
  午后,薛柔迎着春日往余夫人住处。
  邝嬷嬷出门迎接,笑盈盈说:“夫人知道公主娇生惯养,禁不住昨日的劳碌,请您不必专程跑一趟了,以后的晨昏定省也一并免了,您只管把这当自己家,自由自在的。”
  余夫人或许开窍,或许破罐子破摔,全部不管了,崔介愿意偏袒,薛柔愿意称霸王,都随便,把崔家的房顶揭了也随便,横竖有一干姓崔的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有这精神头,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薛柔心下惊奇。
  传闻余夫人大大小小全是规矩,出门在外先跟人家热络地寒暄半日,别人的好话赖坏一股脑接着,绝不肯把话掉地上去。
  如此一个人,竟会放她顺心而为?
  蹊跷,相当蹊跷。
  “……婆母认真的?”她喊不惯婆母,酝酿一阵才不那么别扭地脱口。
  及邝嬷嬷给予肯定地答复后,薛柔略略存疑,约三喜原路折回。
  既然余夫人自己“开明”,那她也懒得犯矫情去追问过多,心安理得地盘算明日归宁带哪些礼物应景。
  三喜一语道破玄机:“全天下的奇珍异宝全在宫里了,哪里需要精心准备礼物呢?殿下带上崔大人……带上驸马爷回去,就是最妥当的。”
  话糙理不糙。
  薛柔赞许有加:“你这丫头关键时候脑子挺灵活的嘛。”
  逢景帝筹谋南征,一纸接一纸的文书、一道接一道的诏令源源不断颁布,翰林院随之晨兴夜寐,日不暇给,而景帝爱护公主,爱屋及乌,特批崔介三日假,准他早些时候回家陪公主。
  饶恩典在前,崔介依然尽忠职守,起草完毕手头上的最后一封诏书,随身携带,前往东宫,呈与东宫过目。
  从去年开始,太子逐步摆脱边缘化的处境,深受景帝信赖,每草拟一份诏令后,一定先由太子阅览,非军国大事,太子可自行决断,其余的,呈上御览,由圣上拍板。
  崔介得皇帝赏识,主要负责整理机密文书、起草诏书等职务,因此,几乎日日同太子打交道。
  然则崔介知分寸守底线,不越结党营私的雷池半步,太子自有王家扶持,崔介或是奉承或是疏远,皆无伤大雅,乃至不值一提,两人之间便长远地止步于点头之交上。
  程胜照常迎崔介步入书房,只见薛怀义正伏案处理奏折,书案一角摞了高高地两摞折子,上面有红笔书写过的痕迹,看样子尽是批阅完了的。
  “请太子殿下过目。”崔介说。
  程胜伸手接住那卷诏书,奉上,却见薛怀义不闻不问,专心致志翻阅手中的折子。
  程胜举得胳膊酸,一直咬牙硬撑着。
  上次在金銮殿外,太子便似这般冷落他的,崔介记忆犹新,姑且见怪不怪,放任自流,半垂着眼睛,静临其动。
  薛怀义还算仁慈,掐着程胜出糗以前,接了诏书,展开检阅。
  “崔大人很急么?”
  薛怀义撂下完全摊平了的诏书,抬眼看向崔介,似笑非笑。
  崔介不明所以,唯好就提问作答:“臣没有急事需要经手。”
  “哦?”薛怀义明显笑了,带有戏谑意味的笑,“那这‘柔’字因何短了一笔呢?”
  他挥手令程胜将诏书拿给崔介,道:“崔大人,回去重写一份,仔细检查好,再来送,亦为时不晚。”
  话里话外,奚落崔介心急才导致的马虎。
  崔介飞速扫过那一列列字迹,果然发现“柔”字赫然缺了一点,十分羞愧,忙耗费半个时辰返回翰林院,提笔重拟,字字核对无误,再交与东宫核验,总计一个半时辰。
  所幸未重蹈覆辙。
  两遭往返下来,天色大黑,月明星稀,待策马奔回崔府,抓上了亥时的尾巴。
  薛柔知他忙,可再忙,何至于折腾到大半夜才放人走的?
  她狐疑不定,趁崔介关门沐浴的间隙,传唤云澜,细细过问。
  “具体的,小人不清楚,只听说少爷往东宫送诏书,不知怎么,足足跑了两个来回。翰林院离东宫可有一段路呢,这么一套结束,小两个时辰没了。”云澜毫无保留道。
  薛柔雾眉紧蹙,悄悄嘀咕:他薛怀义又在憋什么坏水,大黑天揪着人作贱!
  三喜领命留意浴房的动静,闻得有响动,立时来回。
  薛柔屏退诸人,并拢双腿坐在床沿,回思昨夜种种尴尬与缱绻,心中旖旎无限,未免忐忑不安。
  第22章
  卧房的一对红烛直燃到了后半夜。
  崔介立在床下,衣冠楚楚,白净秀气的脸透着一层薄红。
  “是臣不对,不知轻重……”他眼神飘忽,始终不敢正视床里拿被子遮住脸的人,“不若臣抱公主洗洗吧……”
  薛柔将被子向上提一提,完全遮住由内而外散着酡红的脸,闷声推却:“大人自己去洗吧,过会我叫三喜帮忙就行……”
  寝衣加小衣,不知所踪,她现在光着一副身子,千万拉不下脸来与他坦然相处,遑论被他抱在怀里上浴房了。
  崔介自个也因适才帐内的放纵而无所寄颜,不执着,折下腰,一件件拾起胡乱落着的衣物,工工整整叠好,一并归置于床头的柜子上,撩袍离开。
  由锦衾遮蔽成的黑暗之下,薛柔长长地、颤抖地舒了一口气。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