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看好崔介是实情,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也是实情。老实说,她有点接受不了。
  皇后不嫌弃袖子上黏糊糊的印迹,独独纳罕她的反应:“你三番两次想法设法和崔二郎套近乎,乃至黔驴技穷,现今人家心甘情愿待你,你倒横生顾虑了。”
  薛柔扁着嘴,半晌哑口无言,光闻皇后娓娓念叨:“薛、崔两家结亲,是我和你父皇早有的考量。将你托付给崔二郎,即便日后在九泉之下,我和你父皇也可安心了。”
  纵览京城青年才俊,崔介数一数二,此等良人,皇后审视已久。时逢崔介争气,连中三元,荣登金榜。算得时机成熟,皇后郑重其事向景帝提出意欲招之的打算,经一番深思熟虑,景帝允准。
  将将瓜熟蒂落,未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截胡。为母则刚,无论如何,纵使得罪太后,皇后决不退缩。
  那崔介注定是要成为小十的驸马的。
  薛柔语塞,松开皇后的衣袖,眼帘低垂,若有所思。“那……婚期也定下了?”
  看她的态度不再激进,皇后放了心,使唤小宫女打水过来,捏她进水里净手:“还不曾。我是考虑,离你及笄尚有个把月,咱们两家先通个气,等正式办了及笄宴,再择吉日定亲也不晚。”
  薛柔愁眉不展,未再言语。
  说起崔家,崔介孝顺,连日来衣不解带守在余夫人榻前端水送饭,加倍照料下,余夫人一日比一日见好,到第三日,已经行动自如,不再需要人时时刻刻侯着了。
  怕病情加重,许诺与薛柔定亲之事,崔氏父子一直没向余夫人透露,而余夫人却心心念念这茬儿,精气神养回来以后急不可耐抓住崔介问东问西:“十公主对你有意,你可知?”
  崔介只是人淡如菊,绝非迟钝呆傻,过往同样薛柔见过的三面里,她频频朝他的方向扭头,这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明了。
  崔介颔首低眉:“儿子听说了。”
  不止听说,且约定了终身。
  余夫人盯得紧紧的:“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在余夫人看来,今朝的薛柔不亚于当年大闹天宫的孙猴子。把这么个惹祸精抬进崔家,以后必然不得安生。
  余夫人全心期盼崔介不情愿,固然作用不大,该成的毁不了,但最起码验证了儿子和她一条心,日后不至于帮着薛柔骑自己脖子上头作威作福。
  崔介淡淡的,犹似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儿子遵从圣意,愿尚十公主。”
  始料未及的答案。余夫人怔怔然许久,忽而推了把崔介:“你读书读呆了不成!那十公主何其张狂,跟她绑在一起,整个崔家永无宁日了!”
  后觉失态,自行缓缓神,口吻尽量放平和:“明夷,你果真甘愿迎娶十公主?”
  崔介神色恬淡,口吻却斩钉截铁:“是,儿子心甘情愿。”
  余夫人顿觉气逆,连素日引以为傲的儿子也不想看见,摆摆手说:“我头有些痛,想躺一躺。你近日照顾我辛苦,也去休息吧。”
  崔介问用不用请郎中过来,余夫人果断回绝,侧身卧倒,呼吸渐渐绵长,崔介没辙,轻步退出屋子。
  翌日,崔介便销了假,穿戴齐整前去上朝。景帝野心勃勃,欲拿下西南一带,故而近期议事总围绕“兴兵”“南下”等词汇展开,慷慨陈词,气吞山河。崔介一介文官,带兵打仗上算得门外汉,全场沉静。
  朝毕,景帝指名道姓留下他,一改适才之激昂奋进,平和道:“朕闻你母亲抱恙,可有起色了?”
  崔介坦言相告。
  余夫人因何而病,景帝略知一二,倒也不恼,毕竟自己的女儿着实不逊,崔家书香门第,心怀怨念情有可原。
  念及此,景帝遣龚福亲去崔府探望余夫人,聊表关心,崔介作揖谢恩,景帝含笑道:“还客气什么,很快便是一家人了。”
  两人闲闲聊了一会,景帝才让崔介回翰林院。
  彼时,薛怀义回东宫换上常服,和程胜分抱两摞厚厚的书本--足足耗费一月抄录完成的十遍《尚书》,默然往太极宫呈与景帝御览。
  书本沉甸甸的,东宫到太极宫有段路,程胜略微吃不消,脑门直冒汗。反观薛怀义,步履轻松,面容清爽,竟比空着手走路更轻松几分。程胜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打破沉寂:“这书大可让奴才们搬,殿下何苦亲自受累呢?”
  “做了错事,亲力亲为方有诚意。”薛怀义气息平稳,面不改色。
  看他任劳任怨的模样,程胜不觉泛起一缕心酸,打抱不平的念头终究压了下去。妄议天子,属重罪,一个不慎,项上人头难保。
  一步一步,登上万丈石阶,巍峨宫殿映入眼帘——太极宫到了。
  其时,两扇朱红大门缓缓开启,一玉面郎君扬然走出。
  薛怀义微微眯眼,此人他认得,新晋宠臣兼将与薛柔共度余生的驸马,崔介。
  日日在朝碰面,崔介熟知薛怀义,敛衽见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尾音之后,是漫长的静谧,时间好似凝固了。
  崔介不敢轻慢,保持姿势,哪怕被晾到脊梁发僵、胳膊发酸,仍然端正到完美无瑕。
  崔介记起之前在御花园,相隔九曲长廊的,短暂的对视,当时恍觉对方有不善之意,未尝往别处思忖,如今拿掉那道廊芜,面对面,他顿时分明:不善确实存在,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加深了,发展成了敌意。
  崔介自查平日的待人接物并无欠妥之处,与同僚相处也甚融洽,而太子待己的敌意源自何处,百思不得其解。
  不仅崔介困惑,近身伺候了太子四五年之久的程胜亦云里雾里。太子一贯温柔敦厚、彬彬有礼,莫说崔大人这类朝廷命官,纵然宫中最低下的奴才,也不曾为难过。
  “殿下,崔大人向您见礼呢……”纵不好一直冷着,程胜小声进言。
  “崔大人平身吧。”薛怀义湾着耐人寻味的笑,发话。
  崔介挺直身板。崔、薛两人个头大差不差,因此,崔介现在平视着薛怀义。
  “据传,崔大人与十妹妹不日有喜,可确有其事?”薛怀义一时来意,将怀里的书本交由程胜一人托着。为什么?或许为了在臣子面前维持太子应有的体面吧。
  崔介道:“并非传言。微臣与十殿下之间是父母之命,所以,并非传言。”
  崔介自诩淡泊,可一个淡泊之人怎会咬文嚼字,甚至为一两个略带瑕疵的字眼而不厌其烦地纠正呢?崔介自己也没头绪。
  父母之命……是啊,家世相当,容貌相当,符合东床快婿的标准,更投合她的心意。莫名地,薛怀义的呼吸乱了,心也跟着乱了。但他从不允许自己有失态的时候,尤其对着崔介的面。
  “如此,”迅速平复心绪,使其恢复死水般的寂寥,薛怀义最是擅长,“那孤便提前祝贺崔大人了。”
  寻常贺新婚,必离不开“百年好合”“琴瑟和鸣”之类的语汇,但,流动的心潮不容薛怀义表此祝贺。
  她罪大恶极,诸如世间种种象征美满幸福的字眼,通通不应该用在她身上,更不应该作为他对她日后的愿景。
  崔介谦逊道:“微臣谢太子殿下好意。”
  春风拂过,卷起那些墨迹遍布的书页,哗哗作响。
  薛怀义但笑不语,举步踏入大殿。
  第12章
  及笄
  日近在眼前,坤宁宫这程子忙上忙下,势必给十公主举办一场风风光光的成人宴。
  至于薛柔本人,也腾不出空子,熟悉宴会当日流程、试穿新衣……简直应接不暇,连崔介也暂时放下了,专心钻在坤宁宫准备不久以后的大日子。
  处理人情世故上,薛怀义素来滴水不漏,坚持每日来坤宁宫向皇后请安,风雨无阻。
  譬如今日,薛柔正式试穿最后一版礼服的日子,他又来扫兴了。
  “一天天的,烦死个人!”
  薛柔烦透了薛怀义,华美的衣服也跟着遭殃,被她从身上扒下来,丢与三喜,她则重整衣冠,汹汹去往皇后寝殿,找那没眼色的东西刻薄一番。
  薛柔到之际,薛怀义刚问完安出来,两人正面相逢。
  紧临屋门,不少耳目,以防惊扰皇后,薛柔假意客气道:“太子殿下随我来,我有话讲。”
  她对他的厌恶,会因为帝后而加以修饰,薛怀义司空见惯,不以为奇,跟从她的步伐,目光黏着她窈娜的背影——突然一阵恍惚:
  当年自己亦步亦趋的矮矮的、圆圆的背影,长高了,苗条了,已然出落成婀娜之姿。
  她长大了,懂得了情爱,择定了如意郎君,很快,或许一年,或许更快,她便要开启人生新篇章了。
  宫里的每张嘴都在说,崔家已经开始着手缝制喜服了,她和崔介的喜服。
  喜服重工,耗时耗力,应当提前预备。
  半年?
  也许用不了半年,那火红的嫁衣就会由专人送入坤宁宫,捧上她的妆台,披上她的身,最后同另一身婚服纠缠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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