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你的理论听上去很糅杂。”池陆道,“这个哲学问题中并没有灵魂这种唯心的东西。”
  “所以它只是我的非泛用性理论。”阮逐舟笑笑,手在池陆面前晃了晃,“比如说,如果我告诉你,现在这只手里面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维持机器运转的机油,你会怎么想?”
  池陆盯着阮逐舟的手。这只手和它的主人一样骨节分明,手指纤细,白皙的皮肤上隐约浮现淡淡的青涩筋络。
  造物主塑造出这么漂亮的一只手,里面流淌着的若非温热的血液,而是冰冷的无机质,那将多么暴殄天物啊。
  池陆抿了抿唇。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忽然一把抓住阮逐舟在他眼前乱晃的那只手。
  “池陆!”
  阮逐舟这次小小吓了一跳。他身子一激灵,甚至产生了一种从塔顶跌落的失重感:“抽什么风啊你?”
  池陆握着那只微凉的手,转过头直视着阮逐舟漆黑的瞳孔。
  “主人。”他低声唤道。
  阮逐舟心停跳了半拍。
  完蛋。对方一旦这么顺从臣服,他便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幺蛾子了。
  果然,他看见池陆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主人,请你原谅我之前的不服管教。再一次就好,恳请您为我再做一次精神疏导吧。”
  阮逐舟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他们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谁也没动。
  夜风卷起荒原上的尘埃。半空中的高塔瞭望台,静得连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晌。
  “我接受你的道歉了。虽然听得出这是你的权宜之计。”阮逐舟说,“但精神疏导需要审批申请,这是规矩,你知道的。”
  池陆点点头,将阮逐舟要抽开的手握得更紧。
  “我想接近真相。”他说。
  “什么真相?”
  “这世间有太多真假虚妄了。”池陆回答,“我不贪婪,我只想知道有关你和我的真相。”
  他们目光不错地对视。彼此的眼睛里都倒映出遥远的星光。
  终于,阮逐舟点了点头。
  “好。”他说,“那我就带你见真相。”
  第76章 哨向19只要我记得先生就好啦。……
  十分钟后,疏导室的灯被打开。
  违反夜间隐蔽规定的元凶歪了歪头,示意池陆躺到治疗的躺椅上去:“动作要快。且不说灯光会不会引来丧尸,再过一会儿,说不定你的主人我也改主意了。”
  池陆听话地躺好,看着阮逐舟摆弄仪器。阮逐舟给他戴上头盔,突然听见里面传来池陆的问话声,闷在头盔里,瓮声瓮气:
  “你最近给不少哨兵做过精神疏导吧。”
  “对。”阮逐舟理直气壮。
  “你也要求他们必须有当狗的自觉吗。他们需不需要叫你主人?”
  阮逐舟顿时哭笑不得,用力抽了一下头盔:“你管得着吗?”
  池陆身子震了震,头盔遮住了他的脸,但阮逐舟能想象到那张俊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苦瓜表情,吃味又不承认,小气极了。
  “这关系到我是不是唯一一个……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阮逐舟冷笑着叩了叩头盔,“老实闭上嘴吧,哨兵池陆。”
  池陆悻悻然闭上嘴。
  很快,最新一次精神疏导开始了。
  仪器运转的声音再次在屋中荡开。阮逐舟试着放缓呼吸,他想起档案室的资料中不知哪一条曾经提到过,适当的肢体接触或许可以增加哨兵向导之间精神链接的稳定性。
  他坐在躺椅旁的椅子上,戴着面罩,前两次那种潜入精神海深处时呼吸不通畅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仿佛真的置身于高压的深海,肺部卷积着海水,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喘息听起来太明显,同时伸出手,向着记忆中池陆躺着的位置摸索过去。
  几秒之后,阮逐舟感觉自己抓到一只温热的手掌。
  池陆的掌心带着哨兵特有的薄茧,手掌宽厚有力,与不久前在瞭望台上主动握住他的那只手一样,甫一触及,池陆便紧紧攥住了阮逐舟的手,将比他稍小了一圈的手用力拉住。
  弹指之间,眼前的精神图景由一片纯白开始飞速变换,阮逐舟睫羽微微一颤,努力睁开双眼。
  与其说睁眼,不如说现实中他并没有做出这个动作,只是在池陆的精神海中骤然打开了视线。
  待一切稳定下来,他定睛看去。
  无限延伸的洁白空间里,一个青年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阮逐舟面前几米开外的地方,静静地,专注地望着他。
  阮逐舟走上前,端详着这个不言不动的池陆。对方表情平和,目光端正,可阮逐舟忽然生出一股强烈到不安的预感。
  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副本世界里和他对着干的刺头哨兵池陆。
  他观察着面前的青年,直到“池陆”忽然被启动了什么开关似的活了过来,对方的视线聚焦在阮逐舟微微惊讶的脸上,再然后“池陆”的脸庞也突然浮现出极其鲜活生动的神情。
  青年垂下头,嘴角上扬,眉毛却有点耷拉着,像一只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却对着人类强颜欢笑的流浪小狗。
  “先生。”眼前的池陆说。
  阮逐舟瞳孔微微放大了。
  他抬起手,试探着去摸池陆的脸颊*:“你叫我什么?”
  池陆也愣了一下,而后颇有些释然。他的脸上呈现出阮逐舟在这个世界从未见过的,温柔如水的表情。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池陆说,“这样的确有失身份,别人会以为我在用这种方式标榜和您很亲密。”
  阮逐舟的手轻轻贴上池陆的侧颊。对方没有动,也没有抬起手覆住阮逐舟的手,只是温和安静地看着阮逐舟,唯独眼底涌起泫然欲泣的光。
  “我们很亲密吗?”阮逐舟问。他的声音没由来地开始抖。
  “当然不。”池陆低声回答,“我还不配。只要我记得先生就够了。”
  阮逐舟:“依你的意思,你本该,叫我什么?”
  池陆笑了笑。
  “南宫总说我不懂礼貌。”池陆说,“可是从小我就坚持不叫您会长,日久天长,改不了口啦。”
  阮逐舟脑子里落下一道晴天霹雳!
  “你——”他的手也哆嗦起来,“你叫我什么?再说一遍!”
  纯白无垢的精神海如被一棍打碎的玻璃,哗啦一下化为数不清的斑驳碎片。
  嗡的一声,仪器运转的动静百倍的放大,在耳畔振响!
  被骤然拉回现实世界的一刻,阮逐舟听见躺椅上传来摘下头盔的声音:“主人?阮逐舟……”
  阮逐舟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默默摘下面罩。模糊的视线一点点归于清晰,他转动干涩的眼球,这才看见池陆已经从躺椅上翻身下来,蹲在他面前仰头紧张地看着他的脸色:
  “你没事吧?唔,这次看起来好多了,不怎么喘。听得见我吗?”
  空气灌入肺部的实感重新回来了。阮逐舟抓紧面罩,这才发现自己气息出奇的平稳,他转头向墙上挂着的半身镜看了一眼,里面的人除了鬓发间有点虚汗,竟然无甚大碍。
  池陆仍然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样子无端让阮逐舟联想起那只仰着脑袋讨吃的的精神体:“这次我想起来了!”
  阮逐舟哑着嗓子开口:“想起什么?”
  “安全区!”
  池陆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想起安全区的位置了,那里距离塔确实有很远的距离,不过我可以把路线图画出来,我用姓名担保,安全区是真实存在的,那里资源比咱们丰富的多,也更安全——”
  他突然想起阮逐舟早在安全区的问题上表态,刹住话头,瞟了一眼阮逐舟的脸。
  可这次万分出乎他意料,阮逐舟听到安全区三个字时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松了口气一般。
  “是么,这次你很走运。”阮逐舟声音仍旧沙哑得厉害。
  池陆心头涌上一阵愧疚:“这次疏导,是不是对你精神力负荷很大?”
  阮逐舟撑着扶手站起身:“这不需要你忧心。趁着你还有印象,抓紧时间把安全区的路线图画出来。”
  池陆愕然:“你什么时候开始接受安全区的存在了?”
  “你到底画不画?”阮逐舟斜他一眼。但因为虚弱,声音有气无力。
  “画,现在就画。”
  池陆忙不迭地跟着阮逐舟离开房间,来到前些时日阮逐舟“闭关”的临时研究室。
  屋子里摆满了塔内现有条件下最好的研究设备,成箱的笔记、档案和样本,阮逐舟给他找出一大张纸,丢给他铅笔橡皮,而后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坐下,整个人几乎陷进失了弹性的沙发里。
  “我只给你二十分钟。”他听起来奄奄一息。
  池陆不敢耽搁,在纸上嗖嗖左滑。他自己也害怕过了太久,精神图景里安全区的方位就被淡忘。
  几分钟过去,纸上出现了大致的路线草图。池陆根本用不着什么橡皮涂改,一气呵成,他越画心里越有底,到底没忍住扭头招呼了一声:“记得很清楚,这路线图我已经烂熟于心——阮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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