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微风轻轻撩动发尾,周边的草叶盈着水露,被风这么一推,在他膝间下起了一场小雨。连空气都是湿润的,如果不是在做梦,恐怕他的衣摆该被沾湿了。
银龙主君举目四顾,试图在这个梦境中找寻到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这是哪里?
视线掠过静谧夜空中遥远零散的黑影时,赫兰心下了然——云海高地,阿弥沙二十岁那年与艾德温争夺教皇之位失败后被流放于此。
他记得,风神殿的基底由云海高地的浮空石所砌,而充沛的雨水、翻涌的云海以及悬浮于空的巨石正是云海高地最显著的特征。
不过奇怪的是,此刻星光映照中的墨蓝天穹像被清洗过一般,遮挡视野的云雾不知所踪。
是因为才下过雨吗?赫兰漫无目的地朝某个方向行进着,没走出多远便陡然捕获到熟悉的声音。
“阿弥沙?”
他一下子提起神来,仔细环顾四周,除风吹草动的景象外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小心而急迫地朝声音的源头靠近,走进愈发高密的野草丛。
直至赤裸的肩背撞入眼帘。脚步骤然顿住。
面前的青绿斑影摇曳不止,银发如瀑的男人被压倒在地,几缕发丝挂在草叶间,晃动得像被拨乱的银流苏。
赫兰诧愕地捂住嘴,险些惊呼出声。
“银龙,银龙……”
龙仆低哑的呼唤像烧红的铁,传入耳中近乎将人烫伤,银发青年慌神无措地低下头,后退时不慎一脚踩中自己的鳞尾。
并不很疼,他没有挪开脚步,反而更加用力地碾动几下,期冀沿尾骨攀升的疼痛能让自己就此醒来。
阿弥沙的眼睛亮得像缀了天上的星辰,熠熠生辉的金瞳裹挟着汹涌异常的情绪,看上去简直是想将面前的人拆吃入腹。
……他以为阿弥沙总是擅长克制,不曾想他在银龙面前却根本不是那样的。阿弥沙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吗?
赫兰脚一松,放过了被过度摧残的鳞尾,罔顾从银鳞间隙渗出的鲜红血丝。
他看着银发男人撑起身子,与骑在身上的人接吻,两人贴得如此紧密,连呼吸都要缠绵在一起了。
阿弥沙的手遮挡住了那张脸,他看不清,也不那么想看清。再没有比现在的自己更多余的存在了。
他的龙仆看起来醉得不轻,拥住银龙急促且沉重地喘息着,唇角挂着得愿以偿的笑,俊逸端正的脸庞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充斥,在旷野的风声登顶时迎来了片刻的空白。
连潮汐镜缔造的梦境中都不曾见他这般沉醉。赫兰后退两步,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样的场景。
在他转身的刹那,阿弥沙再次开口。
“留下来吧。”
明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赫兰还是无可救药地停顿下来,迟疑片刻,扭头望向那亲密相拥的一人一龙。
他的龙仆说完这句话,神情分外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爱人,似乎迫切想要得到回应——肯定的回应。
银龙没有说话,只是俯首吻着阿弥沙的脖颈,在无言的温存中抚平彼此的气息。
为什么不答应他?你们都做这种事了。赫兰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攥紧了拳。他在心里独断地将银龙描绘成虚情假意不负责任的负心汉模样,并为龙仆感到不值。
“留下来,”阿弥沙握住那人修长白皙的手,克制地在手背落下一吻,“我用浮空石造一座城堡,把你藏进去。”
这下银龙轻声笑了,“主教大人,您把浮空石用光了,那对狮鹫怎么筑巢?”
“我不知道你还关心这个。”
阿弥沙皱了皱眉,赌气般默不一言地重新摆动腰肢,展示着自身优越流畅的线条和紧实的肌肉,像是执拗地想从对方脸上看到些不那么淡定的表情,然而失败了。
银龙看起来游刃有余得多,始终温顺地配合着他,甚至于扶住阿弥沙的腰帮助他调整或许不太正确的姿势……最后有些气急败坏的龙仆一口咬上他的唇。
赫兰闭上眼,决绝地回头就走。
“看来,”阿弥沙又瓮声瓮气地开口,“沙沙的母亲让你习得不少经验。”
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银龙主君再次不争气地停下来,咬着唇陷入纠结境地。沙沙的母亲又是谁?跟银龙有什么关系?
“等下。”
阿弥沙倏然睁大眼睛,呼吸在一瞬间急促起来,双手搭上银龙的肩,“我知道了!是狮鹫。”
在两只银龙的共同注目中,他就这样开始自言自语:“浮空石能加强阵法,狮鹫的巢筑在浮空石上,被暴雨团环绕。如果暴雨是被召唤出来的,那——”
赫兰听不太清龙仆在念叨什么,不得已稍微向两人靠近。
“你真的要在这种时候研究怎么调雨?”
“梅德湖大旱,”阿弥沙手脚麻利地从银龙身上起来,“继续这样下去,今年又会死不少人。”
御法者制服被垫在银龙身下,他捞起一件显然属于对方的纯白外袍披在肩上,“那些流民多是南方来的,因为龙祸流离失所,现在梅德湖是他们最后的庇护地了。”
赫兰扎根在原地,望着阿弥沙步履轻盈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带起千年前的一阵风,金色眼瞳闪着光,热烈而张扬。
他伸出手,却只是径直穿过了对方心口的位置。
“银龙。”
这回是阿弥沙忽而脚步一顿。
他转过头,笑着问:“你说,如果我成功了,梅德湖会不会变成另一番景象?”
“会的。”
赫兰与银龙同时答道。
这一刻仿佛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消散褪色,只剩下他们两个遥相呼应。目送龙仆披着白衣的身影渐渐远去,他的心脏沉重地跃动,甚至短暂忘却了银龙的存在。
他们之间毕竟相隔了千年时光,这样的认知可以接受却难以真正被理解。
时停之地的结界崩塌时,焦骨成灰刀剑锈蚀的时光洪流没能撼动他的感知,只在方才这种不经意的时刻,流失的一切纤毫毕现。
会的。赫兰默默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完。在将来,那是千河南下的富饶平原,千流王庭的王都,心脏。
我们的家。
这没什么的。他告诉自己,银龙已经被埋葬在过去,他才是阿弥沙的当下和未来。最重要的当下和未来。
要是这样一个梦就承受不住了,那他还真的没资格站在阿弥沙身边。自己总不能做一个既狭隘又愚蠢的主君。
他这么想着,终于重新平静下来,仰起头远眺星空。该结束了吧?这个梦。
恍惚之间,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像覆上了一层流动的纱,令人看不真切,耳畔拂过一阵凉气,像是谁似有若无的气息。
“怎么不看看他的模样呢?”
谁?赫兰惊诧地后退几步,几度眨眼后视野回复清明,他环顾四周,视线捕获到半空那团悠然旋转的灰雾时鳞尾都不自觉地绷紧,手心被冷汗浸湿。
安卡莎。
她来这里做什么?银龙跟她也有关系吗?
女人柔和舒缓的笑声伴着雾气轻轻漾开,身后的银龙却毫无反应。赫兰愈发困惑。
“我是在对你说话,千流主君。”
他霍然警觉,这原来不是梦的一部分,而是灰龙真实地进入到了自己梦中。
她想做什么,借银龙来挑拨他与阿弥沙吗?
回想起安卡莎所说的第一句话,银发青年犹疑片刻,转身望向身后的银龙。
只一眼他便如坠冰窟,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银白羽睫无可抑制地颤动着。
那竟是与霜歌主君一般无二的面容,唯一的区别是,银龙拥有一双温和的紫眸,与努卡罗维那璀璨锐利的金瞳迥然不同,更像是……
不可能啊,他是陨星降世而生的初代龙族,阿弥沙亲口承认的,他在这世上没有亲族,不可能跟银龙有血缘关系——
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阿弥沙分明质问过自己是不是银龙的孩子。
“他、他是……”
语无伦次攥紧了赫兰的喉咙,他用力地吸着气,惘然中仿佛触碰到了一个自己未曾有过的设想,一个荒诞的真相。
“他就是你。”
灰龙的声线轻缓愉悦,在耳边幽幽回响:“第一主君,光阴主宰,阿弥沙千年前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