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楚玉秋松开杨惜,朝他笑了笑。
“我五岁在洛都黑水巷与萧客情相识,那黑水巷内集聚了许多天生无父无母的孤儿,为了活下去,或去行乞,或去偷盗,时常为了争抢吃食或一件御寒的棉衣而吵骂和大打出手。”
“我幼时身子骨很差,时常生病咳血,当时其他孩子都很嫌我,怕我将病气过给他们,蔑称我为‘痨鬼’,常常绕着我走。还有人嫌我碍眼,路过我时,总要对我拳打脚踢一阵才肯罢休。”
“有一年秋天,连日连夜都在下暴雨,我又是个染了风寒就不易好的人,雨下了多久,我就发了多久的烧。病得脑子昏昏沉沉,浑身发烫,眼前黑蒙蒙的,连自己手上有几根手指都看得很模糊。”
“我没有力气出去找吃食,更没有能耐去给自己寻药,我只能抱着双膝静静地蜷在巷内的一个角落里,等着自己病死。”
“来来往往的,路过我的人很多,大多是视若无睹,偶尔有一两个踹我几脚……后来,有一个人路过我的时候,在我身前站立停留了很久。”
“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看见他穿着一件缀着补丁的油脏的布衣,衣摆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花是海棠花,那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这人的身高体格在一众黑水巷瘦巴巴的孩子里显得异常出挑,他很会打架,头脑又聪慧缜密,很照顾巷内的孩子,那些孩子时常围着他,叫他‘阿兄’。”
“我以前没有同他接触过,下意识觉得他很凶恶,很怕他,以为他也是来揍我的,所以他蹲下来仔细看我的时候,我下意识举起发抖的胳膊,将头护住。”
“但他什么话都没说,转身找来一只黄面馒头,将馒头掰碎了,一点一点地喂给我。”
“然后,他在我身边坐下,紧紧地抱着我,用体温煨着我的身体。当时我烧得迷迷糊糊的,偎在他怀里,手指摩挲他衣摆上绣着的那朵小花,听着落雨敲屋檐的声音,头一次睡得那么香。”
“第二天我醒来时,他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不烫了。”
“我问他,原来馒头也能治病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说他昨天将药掖进馒头里了,我病得太狠,那么苦的药,硬是没尝出来。”
“他转身要走,我伸手轻轻牵住了他的衣摆,问他那是什么花。”
“他笑了,说,‘海棠。’”
“‘我娘病死之前绣的。’”
“后来,他也成了我的阿兄。”
“海棠成了我最喜爱的花。”
“阿兄…萧客情早忘了这件事,只记得我喜爱海棠,却不记得我是因何而喜爱海棠,日子一长,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喜爱海棠已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一个从没见过真正的海棠花的人,竟爱了那么多年的海棠,很可笑吧?”
楚玉秋朝杨惜笑了笑,接着道,“我的身体需要长期用药,但一个连吃穿都要发愁的孤儿,怎么可能供得起吃药的开销?”
“我经常对萧客情说,阿兄,你别管我了,也不要再为了我去药堂窃药——虽然你不曾和我说过,但我知道,你身上有许多同药堂伙计打架留下的伤。熬得过去,我就活,熬不过去,我就死,我这条命多贱啊,死了也没有人在乎。”
“他看着我沉默了许久,然后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
“后来天下大乱,他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黑水巷,一起投了军。”
“我们刚从军不久,就遇上了生死之战。叛乱的地方军将我们围困在官府的畜牧场,遭受了三月的囚禁困辱。”
“三月过后,已是百夫长的阿兄手下所剩不过几十人,身上多处负伤,但他仍在场前稳坐不动。叛军来和他谈判,他宁死不降,指着立在道旁的一块木牌说:‘等你们杀了我,就将我的尸体放在这里。’”
“好在后来援军及时赶到,听说阿兄的英勇表现后,他在军队中一路擢升。”
“漠北之战、河西之战、辽东之战……十几年的沙场搏命、剑刃舔血,他就这样,从黑水巷的‘阿兄’,变成了燕朝的皇帝。”
“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君臣离心,斩首弃市。
楚玉秋没有往下说,杨惜亦没有点破。
杨惜垂眸不语,望着身前楚玉秋的肢体上缠缚的咒链,在风中微微发颤。
楚玉秋和萧客情,前半生是相濡以沫的兄弟和爱人,后半生……就只是互相猜忌互相背叛的恨侣。
杨惜心知楚玉秋既然恨极了萧客情,对萧客情的后人自然也是恨屋及乌,他回忆起玉城城楼上楚玉秋的铜矛刺穿自己胸膛的剧烈痛楚,身体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你好像很紧张。”
楚玉秋笑了一下,没有再往前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含冤而死,便会化身厉鬼,流着两行血泪凄凄控诉,然后向你索命?”
“一开始,我当然是很恨萧客情的。怎么能不恨呢?一个曾经拯救过我的英雄,最后亲手杀死了我。但是,过了百年,我其实早就已经麻木到,无所谓爱恨了。”
“被下了咒文的尸体没有自主意识,独对萧客情的血有反应,是你误打误撞激活了禁制,将我唤醒。”
“你当时在城下取走的,是当年的百越巫祝用以立阵施咒的法器‘心鳞’,如今你眼前的我,作为附着于‘心鳞’上的一缕魂识,也因此得以和你见上一面。”
“‘心鳞’?”
“那是什么?”杨惜疑惑地眨了眨眼。
“传闻是交趾潭渊中的巨蛟身上的一枚护心鳞片,虽然状若真正的心脏,实际上只是一件‘盔甲’。”
“兵士以盔甲护身,抵御肢体伤害,‘心鳞’就是用以镇心,让心不受外物干扰影响的‘盔甲’。”
“巫祝先对我施下咒文,后又将‘心鳞’用在我身上,是为了镇压凶祟,确保我受咒文所控,安静地沉眠于玉城地下,不再生事。”
“你机缘巧合之下取走了那枚心鳞,心鳞上的咒文对萧客情的血脉不会生效,所以,它对你而言,作用只有稳定心神,保护你的心不受外物操控,有利无害。”
“连你身上的伤,也是心鳞助你修复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既然是自己的‘心’,又怎么会被外物操控?”
“这世上控制人心的手段太多了,蛊虫、邪药、方术……”
“萧客情他晚年那样性情大变,除了由于身处高位,对谁都免不得警惕防备之外,也有他宠信的方士进献的延寿邪药的功劳。”
“方士?”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楚玉秋话中的关键词。
“是,”楚玉秋点了点头,“萧客情成了江山主人之后,追求的东西,就只有长生了。”
“他最宠信的方士原是随我们一同征战的谋士吕宣,我们初见他是在羌人营中,他的手脚俱被绳索捆缚,羌人称他为‘妖巫’,对他很是畏怕。”
“此人虽一副病恹恹的虚弱模样,讲一句话要咳嗽三声,但他自言自己是不死之身,能凭风卜断吉凶,我们将他从羌人营中救出,有了他的助力,我们打了许多险仗和奇仗。”
“这世上真有人是不死之身么?”
“如果不停夺舍他人身体,以他人的身体活在世上还算是‘活着’的话,那么,他的确算是不死之身了。”
“吕宣说他乃是前朝的一位大术师,靠夺舍他人身体一直活到如今,不过那些身体毕竟不是他本人的,每用十年便会腐坏,他便要去寻找下一个身体。”
“和吕宣做交易的代价很昂贵,动辄要付出身体被吕宣抢占的代价。萧客情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但他所求甚大,不想做一个只能活几年便要被吕宣夺走身体的短命鬼,于是,他用另一种方式付了报酬。”
楚玉秋攥紧了指掌,脸上笑容变得有些苍白,“他设法让吕宣爱上了他,然后,他和吕宣睡了。”
杨惜听了这话,惊愕地抬起了头。
“从羌人手中将吕宣救下时,是萧客情亲自将无力行走的吕宣抱回营中,那时我便注意到吕宣看萧客情的眼神很奇怪,不是对恩人的感激,而是对一个男人的恋慕……那时我已暗自心悦萧客情十年,对那样的眼神再熟悉不过了,但我没有多想。”
“直到,那日,营中在庆祝打了胜仗,众人喝得酒醉酩酊之时,见萧客情与吕宣不在席间,我端着刚炙烤好的肉食去寻萧客情……我从帷纱后看见,吕宣浑身赤裸地坐在萧客情的腿上。”
“萧客情一边同吕宣交合,一边询问他接下来的战势该如何布局。”
“第二日,我守在营外,狠狠地甩了萧客情一巴掌,攥着他的衣领骂他恶心。”
“他没生气,反而笑着把我拉进怀里,抬起我的下颔说,‘恶心吗?可是阿秋被兄长一抱就浑身发软呢,其实阿秋一直很想和兄长做这种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