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第37节

  云松这才知道,老麻村的人把蝉的幼体蝉蛹叫拱嘎子,嘎子估计是嫌蝉吵,“拱”估计是说蝉是从土里拱出来的。
  “我以前也捡了很多。”常芳说道。
  云松道:“卖到钱了吗?”
  “没有。是镇上的人骗人。”
  云松道:“这个能卖钱,但镇上药店可能是饱和了,这些等我们下一次回城里,卖去城里药铺。”
  常芳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的吗?我的也可以卖钱吗?我也有好多!”
  她说完以后才想起来,人又低落了下去:“在二姨家里。”
  当初镇上听说了这个壳能够卖钱,几乎所有人都在找,常芳自然也在找。
  她也有一大包。
  “没事,等后面再去拿。”云松说道。
  常芳点了点头,可一路上,就看到她跑得飞快,在道路两边左看看右看看。
  “在找什么呢?”
  “在找蝉蜕!”她刚才听佟姐姐说了,这叫蝉蜕。
  “这个季节应该没有了。”云松说道。
  常芳点头,但依旧到处瞅瞅。
  她们走到下面的竹林时,云松就看到常芳一个箭步跑了出去。
  “常芳?”
  “这里也有蝉蜕!”常芳说道:“我今天在这里看到过!”
  云松让唐朝和佟锦先走,去前面的猫头山歇脚,她也跟了过去,看看竹林的蝉蜕。
  “找到了!”常芳眼睛很尖,很快就在一堆竹叶中看到了一束小花。
  云松走了过去,没有看到蝉蜕,常芳跪在地上,拿了一根棍子在撬土。
  云松定睛一看,那里有一丛很小的花,花的梗有点像珊瑚菌,常芳很快就把那束小花从土里掏出来。
  “警察同志,这个蝉蜕洗干净了能卖钱吗?”
  云松一看,这一丛小花花的下面是蝉幼虫。
  云松对中药材很了解,刚才只看到那一束小小的花没有认出来,现在看到下面的蚕幼虫才认出来这是什么。
  “这不是蝉蜕。这是金蝉花。”
  “啊?这是花吗?”常芳问道:“那不能卖钱吗?我家里的蝉蜕都是这样的。”蝉蜕一般都固定了几个点,她那个时候寄人篱下,哪里敢跟大人抢,但她很聪明,很快发现这些蝉都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所以她经常去翻那些地,很快就发现了这种蝉蜕。
  “这个更贵,准确地说,这不是花,这是蝉幼虫被真菌感染后死亡形成的虫菌复合体。”
  云松踩在竹林里,看着这个金蝉花,想起了金蝉花的形成过程。
  她知道在她们脚下,一个在黑暗中安静沉睡的蝉蛹,拱到了土地深处,它的种族基因让它进入土壤,躲避寒冷,等待来年破壳而出,享受阳光,享受风和树叶。
  很快,土壤中的它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它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控制一般,开始拱土,开始往上去,它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很快,蝉蛹到达了离地面只有五厘米的位置,它停了下来,身体抽搐了几下,很快就死了。
  在它不远处,同样的深度,另一个蝉蛹已经完全死去,人类称为虫草菌的生物吸干了蝉蛹所有的生命,长成了新的生物。
  尽管这个新的生物看着和蝉幼虫一模一样,可它已经不是那个渴望从土里爬出来,在树上享受风和阳光的蝉了。
  常芳听着警察同志说了这个过程,心里涌上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难受。
  但这种难受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警察同志们带着她们进了同林镇初中!
  警察同志住在初中宿舍里,这个有些艰苦的环境,对常芳来说,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地方。
  “我和妹妹也住在这里?”
  “对,这段时间,你们两跟我们住在这里。”
  常芳看着这个寝室,楼上都是初中生,外面不远处就是初中教学楼,她刚才经过的时候,里面都是读书声。
  常芳心跳得非常快,原本妈妈不认她,不给她上户口的事情,她都不觉得难过了,她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那……她妈妈一直不认她也挺好的!
  旁边的警察还在安慰她:“别怕,学校这边已经同意了。”
  常芳抹了抹眼泪,喜极而泣。
  第39章
  常芳和欢欢被警察带走了。
  常芳妈有些发懵,警察怎么能把人孩子带走?尤其是欢欢,欢欢才六岁……
  她们要把人带去哪儿?还会还回来吗?会不会……会不会不还给她们了?可她也不能承认两个孩子是自己的,到时候大姐了,大姐去认行不行?
  她男人回来的时候,她把这件事说了。
  “这可怎么办?要不要让我大姐去同林镇找警察,把两个孩子认下来?”她迫切希望男人能够安她的心,分担她此刻的难过和焦虑。
  “你大姐那个脾气,她会去?”
  “我大姐就是脾气不好,她人很好,你想想,她帮我们带孩子带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你别在背后说这些。”她不想和男人吵架,于是继续问:“你说警察会不会不把孩子还给我们了?”
  “你就是想东想西,她们是警察,不是土匪,也不是人贩子,能把人卖了吗?不把娃儿还给我们,她们自己养吗?”男人完全不当一回事,他可太清楚了,无非就是吓唬一下她们,也就只有他屋头这个人才被吓唬住。
  对于男人这不耐烦的话,常芳妈心里也有气,但感觉也是自己的错,毕竟她男人也没说错什么,于是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晚上,男人已经睡着了,常芳妈睡不着,她还是忍不住想起这两个女儿。
  常芳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虽说生常芳的时候,吃了很多苦,被婆子妈嫌弃,被自己男人嫌弃,可那个时候,她看着常芳,也有觉得想要亲亲她的脸蛋的时候。
  有些时候,她受了气,再看看这个让自己受气的女儿,看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会忍不住狠狠地掐她,等她瘪着嘴巴哭了起来,她又把她抱起来,一抱一哄立马就不哭了,真好哄。
  那个时候,小婴儿的常芳最乖了。
  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记得常芳第一次叫她妈妈的时候,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也记得当时农忙,她要去地里干活,常芳被她放在地里,她一个转头,常芳就站起来了,手里抱着水壶,额头上都是汗水,喊她妈妈喝水。
  也不知道为什么,两岁的她怎么就知道心疼妈妈了。
  是啊,两岁的常芳都会心疼自己这个妈妈,可现在,长大了的常芳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想起了现在的常芳,想起她上一次去,结果这个孩子赌气,不肯见她。
  她又想起常芳把自己说的话当做耳边风,想起她又在自己怀了孩子的时候回来,这不是故意害她吗?
  这个大女儿是不是来讨债的!她想起这些就胸口疼,别人的女儿越长大越懂事,对妈妈越好,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变成了讨债鬼了!
  她生个儿子出来,不只是为了张家,常芳也有好处,常芳有了弟弟,以后就算是嫁人了,也能有个依靠啊!
  想到这里,想到大女儿的不听话,这一切带来的愤怒慢慢冲淡了心里的难受。
  常芳那个脾气,让她跟着警察一段时间也是好事。
  常芳妈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了,不管怎么说,她的首要任务是要先把儿子生下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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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中生的晚自习结束在九点多,那个时候,欢欢这个小孩子已经睡了。
  晚自习下课,整个学校的热闹从教室慢慢转移到学生宿舍来。
  常芳爬了起来,她伸着头,看着外面从教室里回来的女生们。
  她们这边是女生宿舍,过来的自然都是女学生。
  常芳痴痴地看着她们,这些都是考上初中的女娃子。
  她所在的老麻村距离雨兰镇比较近,通常赶集都是去雨兰镇,雨兰镇也有一个初中,但是前两年才建,所以雨兰镇那边的家长更愿意遵从过去的习惯把孩子送到同林镇初中。
  常芳在那里,也有听说过谁谁家闺女去同林镇初中读书了,她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十岁,她那个时候甚至连小学都没有读。
  那个比她大两三岁的女孩,就去同林镇初中读书了,那个时候,她很羡慕,觉得人家的命好。
  那个女孩虽然说也是老麻村,可人家是老麻村三组,距离河坝有点近。
  有一次常芳去河那边打柴,回来的时候路过了那家人。
  她当时见门是关着的,背上的柴太重了,肩膀痛,她便在人家门前不远处的梯坎上放背篓,坐下来休息。
  那家人正好回来了,一直喊她过去喝水。
  她们也很累,满头都是汗水,依旧乐呵呵地喊她喝水。
  常芳那一次去喝了水,她心里甚至觉得那水都是甜滋滋的。
  她对这家人印象很好,后来听大姨说,这家人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虽说大女儿考上了初中,但还是可惜了不是男娃。
  大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苦着一张脸,她刚骂完她婆婆老不死,她嘴巴里喷着对所有的人的不满意,对一切事情的不如意,常芳也不明白大姨那干瘦的身体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的仇恨?
  那个时候,常芳心里就想起了生了两个女儿的那一家人。
  那家人看上去对一切都没有仇恨,路过一个打柴的人,她们都要喊她来喝水,还问她是哪家的女儿,叫她回去的时候要注意安全,说是上面松树林那段路这段时间有蛇。
  她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可她心里时常会想起这件事。
  于是,当她知道自己命好以后,当她回到家里,看到又是愁眉苦脸的母亲后,她便想起了那家人,她开始觉得若是她家里所有人生了她和欢欢,就像那家人那样,给她们两姐妹上户口,因为她是女娃,欢欢和她年纪差得又多,她和欢欢都能上户口,不需要罚款,然后她们家也学着那家人那样,把她们好好养着,让她们去读书,当然也不会总是苦着一张脸了。
  常芳看着从初中回来的女学生,看着她们去洗脸,心里想,原来这就是上了初中的生活。
  常芳只是在旁边看着,她心里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晚上,常芳转过来转过去,心里头想的都是学校的那些女生。
  同林镇初中靠着河流,后半夜听不到学生们的声音了,但能够听到外面河水流过的声音。
  常芳听着水流声,慢慢入梦。
  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蝉幼虫,就在大姨家门口的那棵柚子树上,妈妈蝉把她和好多好多幼虫一起生在那里。
  她听到妈妈蝉在说:“你们要先回到土里去,在地下好好活着,等到有一天,到了时间,你们就会从土里爬出来,脱了壳壳,这个壳壳留给人卖钱,你们就又可以爬到树上来了。”
  她们很快就爬回了土里,把自己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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