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是真心地在疑惑。
  “我认为我们已经成为了好友,但你的行为让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你并不是把我当成里香的代替品,那你把我当做什么?”
  言下之意为,你对我做的那些举动,我可以理解为什么?
  乙骨失神的双眼一动不动,像是钉死在了地面上,脑袋里哄哄嚷嚷的,又吵又烦,但是少女的疑惑像是利刃一样,直直插/进了他的心里。
  要说吗?
  信赖、喜欢、执念。
  实在是太难了。
  剖开自己,剖开一切真的好难,他像是被毒哑的小狗,哈哈地伸着舌头,却一个“汪汪”也叫不出来。
  和乃就那样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摇,快要睡着。
  片刻之后,乙骨嘶哑的声音响起:“我接下来可能要说一些很冒犯的话,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及时制止我。”
  和乃心中突然落了一拍。
  但不等她反应过来,乙骨站起来,面对面看着她,接着两条腿屈下来,重心落在自己的小腿上,整个人跪蹲在地面上,仰着头看她。
  “菊川同学,结论就是,我的欲望不止于此。”
  他抬起头来,眼圈微红,透着休息不足的疲倦,但双眸却亮得出奇,抿着唇,表情是难以参透的狼狈。
  蝴蝶在心间飞了好久,终于从嘴巴里溜了出来。
  第46章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后仰着身体,整个人坐在自己小腿上,抬着头,像是仰望一轮皎洁的月亮那样看着她,眼神中哀伤与恳求那样明显。
  “可怜虫,神经病,自卑自闭的疯子。”他艰难地笑,“是这样吗?”
  和乃有些小心地吞咽着,消化着他说的话,然后肯定地摇摇头,“不是那样的。”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冷漠地像是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把自己作为纯粹的客体来评价他自身,“不管我装作多么冷静、多么可靠的样子,本质上不过就是个可怜虫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会答应五条老师帮我的,不是吗?”
  雾蒙蒙的阳光里,乙骨的脸显得苍白而病态,半睁的瞳仁曝光在日光下,显得他整个人像是轻飘飘的纸片,下一刻就要飞走一样。
  和乃语塞。
  “你,都知道了?”
  乙骨抬手去扯扯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到她的皮肤,低声呢喃:“看也看得出来吧,我这样的人……”
  有什么资格值得你靠近呢?
  “菊川同学,你很清醒,也很冷静,在我还对未来一头雾水的时候……你已经有了很明确的方向。这样的人,是我又嫉妒又仰望的存在。”
  “我不想承认我浅薄的恶意,但是在哪怕那么一瞬间的时候,我真的好嫉妒好嫉妒。为什么你能有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你像个发光点一样,站在人群中就让我移不开眼睛?我好想……把这份光芒遮盖。”
  又在说谎。
  和乃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孔雀石蓝的眼睛里,有阴翳有执着,但唯独没有任何恶意,是纯粹的。
  但是她却奇异地不想去想,不想去反驳,只是这样沉默地听着。
  乙骨指尖蜷缩起来,像应激一样不停地剐蹭着她的制服袖口,摩着那里针脚细密的接缝线,又亲密又疏远。
  袒露情绪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他不太能继续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他感觉自己会变成一个不会遮掩的话筒,把心底里所有过分而奇怪的想法都宣泄出来。
  但是,不能逃避。
  “你问我,是不是把你当成里香。”他眼眸中带着微妙的、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一般的嘲讽,“怎么可能呢?”
  “我是个人渣,只是因为不接受里香的死亡……就把她困在灵魂里六年之久。但那并不代表着,我没有辨别感情的能力。人渣之所以是人渣,就是因为明明知道真相,却还选择自欺欺人,这一点菊川同学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明明是在针砭自己,他脸上居然泛着奇异的红晕,眼睑下面青色的黑眼圈都染上了难为情的粉,小心翼翼地膝行过来,像条小狗一样埋头蹭蹭和乃的膝盖,语气闷闷的,“所以,怎么可能呢?把你当做里香这种事情。分明就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的灵魂,完全不一样的人。”
  “我和里香像是两个半成品,因为我的贪婪被迫困在了一处。而你,解救了里香,把我从幻想中拽了出去。虽然很残忍,但我……”
  膝盖处传来湿漉漉的感觉,热而烫的水意逐渐在裙边晕开来,染湿了和乃用来打底的裤袜,然后她听到他称得上缱绻的声音:“我好喜欢——这份残忍。”
  “我还活着,我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份真实的疼痛,是你带给我的,我好开心,也好喜欢。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赋予我意义,简直太棒了,和乃……”
  语气是甜蜜而快乐的,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个不停。
  啊……
  和乃愣愣地看着趴在自己腿上,毛发柔软的像是小狗讨饶一样的家伙,脑袋里宕机一片。
  好奇怪的家伙。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家伙。
  对痛上瘾,渴求疯狂,像是个时刻行走在钢丝上的表演家,完成这场表演会让他欣喜欲狂、掉下去又让他觉得这是绝赞的盛宴。
  “咒术师都是疯子。”
  这种话在脑海中不断响起,和乃空空地抬起手,慢慢放在那个微微颤抖的、柔软的脑袋上,一下下地抚摸着,语气好冷静却也好空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好冷的手掌,乙骨感受着脑袋上冰凉一片的触感,却拱起身子来去蹭蹭,眼泪落在不吸水的丝袜上,映出一片深黑色的痕迹,他死死盯着那里。
  她被自己吓到了。
  但他毫不在意,“呜汪呜汪”地、欢喜地摆摆头,甩甩海胆一样刺刺的发型,语气甜蜜,“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全都想要剖开来给你看。”
  “我的意思是——你是在撒娇吗?”和乃下意识问,手上的动作虚虚地搭在他脑袋上,想要推开。
  “哎?”他抬起海胆头,眼睛雾蒙蒙的,浅粉的眼圈瞪得圆圆的,接着不好意思地擦擦脸,掩饰一般拭去湿润的泪痕,“会讨厌吗?如果我这样的话。”
  他伸到头顶,拉着和乃的手,小心翼翼地拽到唇边,“呼呼”地哈着气,然后把脸蹭到那个稍微回温的掌心里,托着自己的脸,抬头看她,“就像里香说的那样,我从小到大都是爱哭鬼,就算现在成为了咒术师,可能也会一直哭下去。”
  他湿哒哒的睫毛蜷曲着看过来。
  他的面容明明是无害而温顺的,但和乃却感受到了巨大的、犹如猛兽一般的视线锁定了她,贪婪地流着口水。
  “所以,会讨厌我吗?菊川同学。”他眼睛亮得出奇,“因为我是个疯子,是个爱哭鬼,是个没有你的话可能连生存的信心都没有的懦夫,是个早就已经无药可救的家伙。”
  “拜托,如果愿意救救我的话,请不要讨厌我,请像以前那样一直看着我,好吗?”
  当然,他想要的依然不止于此,但为了不吓到她,乙骨选择点到为止。
  和乃不明白。
  她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更不觉得现在的乙骨有什么需要她的地方,于是她发自内心的疑问:“这样,对你对我,有什么意义吗?”
  他早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被霸凌的胆小鬼了,他有了身为咒术师的力量,并且可能很快又会变成特级,在和乃看来,他早就已经不需要她了。
  那么所谓的“救救他”又是从何论起呢?
  她自认为,即便是从前答应了五条老师的自己,也并没有给予他太多帮助。剑道上的指导是和真希同样的,任务的关心和帮助更是身为伙伴的责任,对于他精神状态的关切更是任务的必要环节。
  所以,乙骨忧太到底误会了什么?
  又或者说,他压根没有误会,只是明着装傻而已。
  乙骨却执着地摇摇头。
  情感上,和乃像个跌跌撞撞的笨蛋,在乙骨忧太看来甚至笨得有点可爱。但她的理性,也是乙骨无法触及的。
  两个人像是互补的磁极,只要找到机会靠近,就会粘的紧紧的。
  “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脸上带上了不忿的稚气,终于像是个揭下面具的小孩子一样蛮横,“你也很开心不是吗?”
  像菊川和乃这样的人,除却亲人之外感情淡薄,但心中那点微薄的情感却能在和她相处之时稍稍窥见。
  她是个轻飘飘的人。
  就像是,如果不用什么拽着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开,就像现在这样。
  毫不犹豫地结束这段“帮助”的关系,毫不犹豫地斩断那些过去,想必这是和乃作为人而言,最擅长也最经常做的事情。
  于是乙骨忍不住去想,该怎么样才能让她愿意接纳这一份牵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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