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但灼玉也读懂了。
  其三,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可她不解:“就算我是你妹妹。我们只幼时亲近过,如今早已陌生,你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
  容濯陷入少时回忆,却没告诉她,只问:“我赠王妹赠财帛,你会因弄不明白我为何赠送便不收么?”
  灼玉被他点醒:“也是,横竖是好处,不要白不要!”
  或许前世因为各自立场,他不算一个好夫君,但今生他们彻底处在一艘船上,他应当会是个好兄长。
  而前世悲剧开端,是因她是个无所倚仗的舞姬,才会沦为一枚棋子。但重生后,她身份变了,便可以成为容濯薛相一样的执棋人。
  结局会不同的吧?
  一定会。
  -
  夜已很深,灼玉躺在榻上两眼瞪得比铜铃还浑圆。前世和今生的片段在脑海交错。一会是温润体贴的兄长,一会是若即若离的夫婿。
  好烦。
  若能只忘记容濯就好了。
  她翻了个身,忽然想到初回赵宫时,太医称她会失去幼时记忆是因受了刺激,有意回避痛苦。而容濯白日听她说起薛邕时,曾调侃:“原是偷听得知,我还当王妹可预知后事。”
  预知后事……
  灼玉倏地睁开眼。
  她是否也可以把前世当成可预知后事、半真半假的梦?
  梦中义兄战死是真,薛邕祸乱赵国是真,幂篱女子是真。但她曾和容濯的成为夫妻是假。
  不曾发生,更不必要记着。
  如此哄着自己,灼玉感到久违的平和,此后每夜她都会花半个时辰哄骗自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力量牵引着她,内心日益平静。
  -
  转眼到上巳前夜。
  栖鸾殿的人辗转难眠,不远处宜阳殿亦灯火通明。
  容濯坐在案前,神色恍然。
  入夜后他照例闲适地翻阅游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久违的怪梦不期而至。
  他仍在宜阳殿,仍有个看不见面容的女郎。女郎衣衫不整,娇喘不断,整个人卧在他身上。
  身心皆残存着快意的余韵,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亲密,轻顺女郎发顶,喑哑声音温存缱绻:“累了?”
  女郎双手撑在他胸口,手指在他胸口写字,显然与累毫不沾边。
  她好奇道:“为何薛相那个老狐狸能将赵国控于手中?”
  梦中他一望见她明媚的眼眸,心便软得不像他,对她格外有耐心,抚着她光裸的脊背解释。
  如今醒后,容濯不以为然。
  自知事起,父王阿母已貌合神离,后来父王更因挚爱死去颓废多年,因而他对情爱持淡漠态度,更不会明知她是仇敌遗孀还沉沦。
  他照例更衣安寝,但梦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画面再次重聚,他又坐在江边——这定然又是个梦,他极度爱洁,绝不会粗俗地席地而坐。
  意识即将清醒,怀中难辨面容的少女也要随之消散。
  容濯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紧抱着她,慌乱轻吻她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试图留住她,然而他抱得越紧,她离开得越快。
  即便这一次依旧看不清她容貌,可他却无比笃定。
  她是他挚爱的妻子。
  “灼灼!”
  容濯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殿外暖阳煦煦,鸟鸣啾啾,天早已大亮。他坐起身,怔然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目光逐渐茫然。
  灼灼……
  陌生的名字灼过心尖。
  灼灼是何人?
  “公子?”
  祝安的声音打断他,隔着屏风请示:“灼玉翁主的笄礼再有一个时辰便开始,君后让公子速速更衣。”
  灼玉?
  凉风吹入寝殿,纱帐拂动,眼前的薄雾也散了开。
  容濯想起来了。
  灼玉是他疼爱的王妹。
  那么灼灼呢?
  灼灼,是梦中他死去的妻子。
  容濯心倏然被揪住。
  第13章
  “翁主,吉时将至。”
  回到赵国前,因记不得幼年之事,灼玉并不清楚她究竟是十四还是十五岁,回来后才知她生在秋日八月初八,回赵国前后刚好及笄。
  因还缺个及笄礼,父王命巫祝卜筮,定于今日上巳。
  沐浴之后,灼玉换了采衣采履在正殿东房等候,击罄声起,宾客列席,充当赞者的平阳郡君颇有威望,苍老声音肃穆庄严:“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少女素净的发间添上一支云凤纹白玉笄,再添一支鎏金铜雀钗,而后是金枝玉叶冠。身上采衣换为襦裙,再是华美的曲裾深衣……三加三拜,三去三回。第三次回到正殿时,灼玉身着大袖礼服,长发梳成婉约垂云髻,行止间步摇冠珠玉相击,腰间环佩叮当,从清稚少女摇身变为了端方女郎。展袖朝着列席观礼的众宾客行礼。
  面上虽端庄从容,但灼玉袖摆下的手却紧张得微颤。
  这之后是字笄。按旧礼,本应由宾者为笄者取字并念祝辞,但灼玉已有小字,便只剩念祝辞这项礼节。
  赵王见灼玉和容濯走得近,又念及到次子在长安颇有才名,便由他来念祝辞为此名添彩。此举亦存着寄托,望容濯日后能照拂幼妹。
  今日是幼妹笄礼,容濯亦着华服玉冠,他立在殿中,看着眼前婷亭如玉的少女,想起当年在他怀里打滚的雪团子,疏离目光不由温和。
  “兹尔及笄,字作灼玉。”
  王兄清越的嗓音念起这个名字,灼玉想起那些似梦非梦的记忆中那一道唤她“灼灼”的疏离声音。
  灼灼。
  她不觉启唇,无声地念出那个陌生的称谓,余光竟窥见容濯的手忽而虚握成拳,似在抵御着什么情绪。
  灼玉讶然抬头,竟从他眸中看到了无比复杂的神情。
  困惑,怜惜,痛苦。
  上次他听她说不想再任人赏玩挑拣时,也曾露出过一样的神色,灼玉心想,他定是看她如今珠玉加身,想起了她过去的颠沛流离。
  他的确是个好兄长。
  目光扫过他尚未痊愈的手,灼玉心中更是漾起暖意,她不该记着那个错误的梦,只是一个梦,一个梦……
  不错,仅是一个梦。
  容濯亦自哂。
  是因最初时他错把怪梦中的遗憾痛惜与幼妹走丢的遗憾混淆,在梦境还未十分缠绵荒唐之时,错将梦中女郎归为妹妹,才会在昨夜的梦中下意识唤梦中女郎为“灼灼”。
  梦中的妻子可以是“卓卓”、“琢琢”,唯独不可能是“灼灼”。
  亦不能是。
  兄妹同时平静地转开眸。
  容濯继续念祝辞,平和而郑重:“祈尔寿考维祺,穆如清风,缉熙光明。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原本礼官拟的是娴静端庄、德才兼备云云,希望女郎能在未嫁时做个好女儿,出嫁后做一个好妻子。
  这些话寓意虽美好,却都是期望和要求,而非祝愿。
  适才兄妹对视之后,容濯突然临时改了祝辞——他的王妹无需做父王的好女儿、兄长阿姊的好妹妹、日后夫婿的好妻子。她只需做她自己。
  跪坐着的少女也察觉到了祝辞被他改了,再次讶然抬眸看她,清灵如泉眼的眸中满是不解。
  小草包,又听不懂了。
  容濯唇角轻抿,含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在等她回应祝辞。
  灼玉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狗眼看人低!她近日勤学苦读,这么几句话怎么会听不懂?但感念于容濯特地改祝辞背后的用意,她应道:“承蒙祝愿,铭感五内,定不负亲长嘉意。”
  此生她定要如清风无拘、如明日灼热,肆意地活。
  -
  及笄礼散去后,灼玉收到了来自赵宫众人的及笄贺礼。
  容濯自然也送了礼。
  是支簪子。
  灼玉拿着簪子把玩端详,故作嫌弃:“还好意思让我唤你兄长,金簪子都舍不得,只给了一支木簪。”
  容濯把簪子从她手中拿走,在某处关窍轻轻一按,簪子竟大有玄机,从末端倒出些许金粉。
  灼玉纳罕地夺了回来。
  “做什么用的?”
  “□□。”容濯淡道,“簪中可置毒粉,用于必要时。”
  灼玉笑着问他:“你的意思是,若有歹人想欺辱我,便让我当一个贞洁烈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容濯掀慢慢起睫羽:“在你心里,我便是这种兄长?”
  撞见那双明媚充满生机的眼眸,他莫名想到梦中溺亡的女郎,喉间泛上滞涩之感,迅速错开视线:“毒是让你用于防身,并非让你自绝所用。”
  灼玉笑嘻嘻地收了簪子:“我就说嘛,那谢过阿……
  容濯捕捉到这一声,方移开的视线倏然挪回她面上,定睛看着她,静待她唤出重逢后第一声阿兄。
  灼玉被他这一看,才猛然醒神,噎了下:“谢过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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