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嗯……”
“这次准备待多久?”
“待到年后再说。”
二来二往,父子谈话结束。
父亲没再接话,自顾自低头吃起面来。
还是母亲把话头捡起来:“卫卫你难得回来一趟。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再找一天我们去看看姥姥。”
“好。”大卫应道。
母亲又问:“学校的事情没关系吗?美国人春节不放假,你请假方便吗?”
客厅的日光灯管坏了,明一阵暗一阵,照得房间里的一切更加萧条。
嘴里炸酱面的味道好像这一趟回家之旅,还没开始就已经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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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看一眼殷切的母亲,又看一眼沉默的父亲,突然张口说道:“我不搞物理了。”
这一句短促平淡,却在沉闷的餐桌上投下一颗炸弹。
这回父亲终于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大卫伸手拿过纸巾擦了擦嘴,语气依旧平平的,“退学了。不读了。”
“那接下来准备在国内待着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他还没回答,就听到父亲轻哼一声,“呵……”
父亲没再说话,划拉两下吃完碗里的面,起身、拄拐、斜着身子走回书房,步子比来时急迫了些。
客厅又变回大卫和母亲两个人。
“你爸这两天有点忙……”母亲解释道,“要弄个什么课题。”
大卫轻笑,父亲的缺席令他感到亲切,他想,这才算真的回家了。
他回答母亲前面的提问,“嗯,在国内待着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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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洗过澡、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母亲已把他的睡衣叠好放在床边。
他换上浅灰色格子睡衣,在床上躺下,双手交叉于脑后,出神发呆。
房间里的摆设陈列和他离开家时一模一样,就连床头柜上的龙珠手办模型,也好好站立在原地,被母亲擦得干净如新。
被熟悉的物件环绕,关于过去的回忆变得鲜活。
大卫这才想起来,他们家做炸酱面的一直是父亲。
平时都是母亲做饭,只有到节日,父亲才会下厨。
父亲套上围裙袖套在厨房里忙活做炸酱,母亲领着大卫在客厅餐桌上准备蔬菜。母亲切菜,大卫摆盘,他拿筷子将胡萝卜丝、黄瓜条、豆芽一根一根摆好,整齐漂亮,总能得到母亲的表扬。
那是大卫记忆中为数不多的三人一起劳作的温馨画面。
大卫的嘴角抽了一下,怪不得,今天的炸酱面味道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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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路小房间里,关芯不厌其烦地问他小时候的事。
起初大卫只觉得索然,哦原生家庭、哦弗洛伊德,心中腹诽,莫非他退学辞职还要归因到儿童期么。
但他只能照办,关芯问一题,他答一题。
自大卫记事起,只要书房门一关,他就会收到母亲的眼色,绝不能打扰父亲。
他永远在忙,忙教课、忙论文、忙开会。
他是t大物理系最受欢迎的教授,却实在算不上称职的父亲。
高中时大卫拿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全校通报表扬,父亲一句话没说,大卫一气之下,保送去隔壁大学念物理系。大四时申请上藤校博士,亲戚前来祝贺,父亲独自在书房工作。
大卫去机场那天,父亲在开会,只给他发了条信息:格物致知、勿忘初心。记忆如深井,一次次咨询下来,他在关芯的指引下重访过去,唤醒许多沉睡的记忆。
父爱这种东西,倘若从没有过,那也罢了。
有过温情片段,但只有一点,才最叫人难受。在往后的人生,反复咀嚼几个画面,回味那稀薄的、难以确定的爱意。
大卫觉得自己永远无法令父亲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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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愿再想下去,用手抹了把脸,从双肩包里找出珍妮的小说,背靠床头板,拧开床头灯,读起小说来。
周达西向叶伊莎求婚的消息很快在社交圈里传开,成为下午茶时间最热门的八卦话题。
李小姐的裸色法式美甲镶着细钻,讲话时随她的手指飞舞,像星星:“这钻石王老五周达西的品味真特别。我打听过了,那位叶伊莎小姐名堂可不小,父亲原是基层公务员,九十年代下海做生意,钱没赚到、倒生了一串女儿;叶伊莎的母亲呢,一心想为自己的女儿们找到金龟婿,参加阔太聚会,背了支凯莉包、五金粗糙得离谱,被一眼识破是a货,那帮老女人在背后不知笑话多久。”
潘小姐是新加入的,此前只听说过富二代周达西的创业新闻:“别聊她爸妈了,我只想知道叶伊莎到底何方神圣?要真长得像女明星,周达西一片痴情也可以理解,英雄难过美人关咯。”
汪小姐自恃美丽,又一度与周达西走得很近,讲起话来难免有点酸味:“我见过叶小姐真人,不如在座任何一位美丽。只不过她那双眼睛,水汪汪滴溜溜、转来转去勾人得很。不然周先生如何脑袋发昏向她求婚呢。”
李小姐听不下去汪小姐的酸话,笑嘻嘻道:“各位是独立女性,老爹有钱嘛。但要理解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把嫁人当成事业。”
汪小姐没听出李小姐话里的讽刺,端起印蝴蝶图案的陶瓷茶杯抿一口茶,道:“只希望周先生签婚前协议的时候睁大眼睛哟。”
读到这里,大卫笑出声来。
他想起珍妮为了搜集素材特地托莎莎介绍去参加了一次宝格丽酒店的名媛下午茶。
吃完与他吐槽,“下午这一顿,我集中学习了怎么通过五金配件和走线辨别假包、哪家海岛度假酒店最适合度蜜月、以及居家保姆找多少岁的比较安全……”珍妮讲到手舞足蹈,“盛惠368一位噢,每个点心都是指甲盖大小,不知道吃了个鬼!”
大卫突然有点想她,如同旅人在闷热午后怀恋江上一缕清风。
第31章 (三十一)早春茶
「我看男人眼光不好。」李珍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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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剪短?长头发不是挺好的吗。”
“嗯,到耳朵下面一点的长度就行。”珍妮举起手在脖子中间的位置笔划了一下。
“你呀……”母亲摇了摇头,“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嘴上这样说着,手却已经飞快动起来。
剪刀贴住脖颈又离开,冰凉的触感,一下一下。
珍妮的母亲张阿丽女士是老派理发师,没有复杂工具或花哨手法,只有一把锋利剪刀和二十年经验锻炼出的一双锐利眼睛。她剪头发果断、迅速,有时过于霸道。刀片所到之处、无边落木萧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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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侯都是你给我剪头发。”珍妮望着镜子里专注理发的母亲,感慨道。
母亲跟着忆起从前,“你高中的时候,一定要学别人搞斜刘海,我说你额头短,不给你剪,你气得不行,跑去别人店里,剪完自己也觉得难看,又拿个夹子夹起来。”
剪到耳下几公分的长度后,母亲挑起一簇头发,开始修剪层次,“短点也好,看着干练。新年抓紧把工作定下来,工作定下来以后呢,多出去见见人。那个孟晖你觉得不合适,咱们就换一个。”
珍妮不禁听得笑起来。
这是母亲的超能力——无论以什么话题开场,最终都会导向婚恋话题。
“我求求你,别整天催,我现在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珍妮看母亲一眼,“再说,你三十岁才开始学理发,现在不是也做得很好吗。”
珍妮上幼儿园的时候,三十岁的张阿丽从国营蜡纸厂下岗,自学理发,开了这家阿丽理发店。一开始是住宅区底商小店,店面十几平米,只有母亲和一位洗头小妹,到现在变成百来平米、两层楼、十几员工的发廊。三年前母亲还租下隔壁的店铺,和朋友合伙开了间纹眉馆。
“你和我能一样吗?我这种小生意,就看手上这点功夫,手停口停,不干了退休金也没有几毛钱……”母亲已经剪完头发,正拿毛刷轻轻掸去珍妮脖子上的碎发,“我这辈子反正是劳碌命。”
珍妮突然有些动情,“妈,你是不是很失望。花那么多钱送我出去读书,到头来连个工作也保不住。”
母亲今天仿佛心情格外好,笑着说:“我读书少,以前家里没钱,你外公叫我们抓紧工作,哪有条件一直读下去。所以你想读,我就一定供你读。不然我每天辛辛苦苦站着剪十个小时头,赚钱干嘛呢。再说,那也得你有本事读,没本事,钱送给别人人也不收啊。”
珍妮不语,对着镜子里的母亲咧嘴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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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完发,珍妮在靠窗的沙发坐下,随意拿过一本潮流杂志翻起来,封面上是笑容甜美的日系女郎,旁边写着——低腰七分裤、正当行!
她再一看日期,2012年9月刊,笑笑,心想,只要时间够久,潮流便能熬成复古。
她把杂志放到一边,抬起头。
母亲穿梭于店内,帮一位熟客安排好烫发流程,给另一位客人结账,又招呼员工扫地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