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讲着讲着,叉起腰来:“明明我过几个月才满三十岁,在我妈眼里,好像我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再不结婚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珍妮正说到忘形,突然感到鼻子一痒,“啊嚏——”打了个喷嚏。
“那天也是这样,天气太冷,只好灰溜溜回家去。”珍妮摸了下自己的鼻子。
大卫停下脚步,看着珍妮的红彤彤脸颊,笑道:“你这一看就没经验。冬日离家出走第一课…………”他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低头看她,“穿上最厚的外套。”
温暖从天而降。
珍妮没有拒绝。
她把两只手分别伸进袖筒,袖子太长,只好摸索着拉上拉链。
羽绒服包裹住大腿,松松垮垮、妥帖得像一个巨大的拥抱。
大卫插兜看向珍妮,这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看起来像卡通片里矮小的熊。
“像是你多有经验似的。”小熊珍妮甩动过长的衣袖,抻出头揶揄道。
“当然,谁还没离家出走过啊……”他好像短暂陷入回忆,莞尔又说,“北京的冬天,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大卫换了个话题,问道:“在老家有意思么。”
珍妮讲到溪江边的每日观察,绘声绘色演绎起来:“一个大爷还问我学啥做啥,说要把他刚上大学的外孙介绍给我。”
大卫轻哼一声,“怪不得,乐不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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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幽幽地问:“你呢,在上海待得无聊了?”
大卫悠悠地答:“玫依那天说要在上海多待几个月,打算把房子收回去。要不我在你这儿借住一阵?”
珍妮看他。
大卫还是那个大卫,满嘴跑火车。
珍妮分不清他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便全部当做笑话处置,答道:“我妈会立刻软禁你,逼你与我就地结婚。”
大卫笑,“也不是不可以。”
珍妮白他一眼,“想得美。”
他们边走边聊,家乡的美食童年的回忆。就像他们在上海一起走过的许多日夜。
走到珍妮家附近的街道,大卫冷不丁地说:“珍妮,明天带我去看看溪江吧。”
珍妮一愣,继而微笑,点点头,“好啊,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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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大卫一个人躺在酒店床上。
他回味这天发生的事,早上醒来在床上点开邮件的红点,在高铁站刷身份证匆匆进闸,珍妮囫囵吞下最后一口香肠的狼狈模样,月光下她套上他的衣服……
今天是特别好的一天,大卫想。这样想着,笑意从眼角开始,一点点荡开。
忽然地,他仿佛又想起什么,从床上一个挺身坐起来,赤脚在地板上跳两步,拿过搭在沙发上的羽绒服。
他重新躺下,用羽绒服整个儿蒙住自己的脸。
在这方狭小的黑暗中,大卫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
他闻她——她的气味凉爽清甜,在体内流淌,充满肺叶,再抵达身体每一个角落。
长跑后第一口冰水夏日空调房里的冰淇淋、海滩躺椅旁的冰可乐,大卫脑中浮现世间一切美好事物。
他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但与此同时,他感觉好极了,好到可以下楼立马跑个十公里。
这如江南冬日般凛冽而甜美的气息,令大卫强烈地感到自己活着。
明天就告诉她,大卫想,一刻也不愿再等。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只好睁开眼睛。
“妈,怎么了。”大卫接起语音电话。
“你起来了?快过春节了,都好吧。”
“嗯,我都好。”
大卫再度从床上坐起来,他决定向母亲坦白。
他还未开口说话,只听母亲说道:“没什么事,就是你爸前几天爬楼梯摔倒,打了石膏在家休养。”
大卫蹙起眉头,安静片刻,说道:“我回国了,在上海。明天我回家一趟吧。”
“怎么没和我说,哦哦,是不是来上海开会……”母亲说,“你爸没什么大碍,你工作忙完再回来也行。”
“我明晚到家。”大卫挂上电话。
第29章 (二十九)鱼丸粗面
「放心,我不是要你负责。」王大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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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带我看江,怎么爬山来了?”大卫站在山脚下,抬头望了眼小山,又侧过头看看珍妮。
“上去再说啦。”珍妮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带头向阶梯走去。
身后传来大卫的声音:“小辫子很可爱。”
珍妮走在前头,听到这句话,嘴角堆起又落下,掠过一个隐秘的微笑。
为了一改昨晚的邋遢形象,她今天早早起床,洗头、化妆、挑选服饰。
在长裙和牛仔裤间纠结半天,最后决定走“看似随意的清新可人儿”路线,换上裸粉色卫衣、婴儿蓝宽松运动裤,罩上藏蓝色短款羽绒服,配白色板鞋。
换完衣服,看时间还早,珍妮甚至在小红书上学习起“韩系甜酷风双麻花辫”。跟着视频手忙脚乱绑了十分钟,她看了眼镜子里自己的作品,细节毛躁了些。但谁会苛责尾部微微上翘的小辫子呢。
收拾完毕,她找出大卫送她的香水,喷两下手腕内侧揉开、然后轻点耳后。
珍妮不知道今天是否称得上约会,但为见一个人而费心打扮——哦,她的确怀恋这久违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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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松山坐落在安市市区,不过百来米高,坡度低而多平坦场地,是居民的晨练圣地。太极、广场舞、扇子舞、卡拉ok,小团体各占山头,扩音喇叭各自为政,公放音乐相互覆盖。
走不到二十分钟,珍妮已觉小腿酸胀,弯下身,两手支在膝盖上,大口喘气。
走到前面的大卫见珍妮没跟上,又往回退了两步。
“这小破山……”珍妮额头沁出薄汗,抬头望山顶,低声怨道,“怎么还没到。”
“就快到啦。”大卫一面笑着说,一面向珍妮伸出手。
大卫从高处伸过来的这只援助之手,有救世主意味,珍妮愣了一愣,脑海中浮过米开朗基罗名画,简直想学亚当与他食指相触,才缓缓把手递出去。
珍妮这一刻出神却被大卫当作犹豫。
大卫仿佛捕捉到珍妮犹豫之下的纠结,手向上一抬,转而握住珍妮的羽绒服袖子。
珍妮任由他握着,手腕相接处感受到令人信赖的力道。
在可以进攻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大卫身上这种余裕感总令她心中一动。
大卫就这么提溜着珍妮的手腕,两人好像春游时避嫌的小学生,一前一后向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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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达山顶。
珍妮收回手,指指旁边的一爿小店,“请你吃安市最好吃的鱼丸面。”
他们在窗边小桌坐下,这个位置可以俯瞰安市。
近山一侧是珍妮家所在的老城区,高楼平房,如火柴盒,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远处是高新开发区,宽敞车道将城市切割成一块块长方形,每个方块竖起几栋玻璃幕墙高楼。
近些年安市的发展是中国三四线城市的缩影,一面向外部扩张、一面向高处延伸。城市建设像小孩儿玩乐高,毫无章法,堆上去再说。
珍妮望着山下陌生又熟悉的家乡,感慨道:“小时侯觉得鳞次栉比是个多么抽象的词语。”
坐在对面的大卫却研究起菜单来。
短短十来行的手写菜单,是鱼丸和粗面的排列组合:鱼丸汤、鱼丸细面、鱼丸粗面、鱼饼细面、鱼饼粗面……令他忍俊不禁,想起麦兜动画片。
两碗鱼丸粗面端上来。
本地的鱼丸是长条形,多鱼肉而少面粉,浮在清汤里,像小小的船。
大卫笑着问:“怎么和动画片里不一样。”
珍妮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怪腔怪调地接道:“因为麦兜小朋友,没有鱼丸也没有粗面啊。”
大卫学珍妮的样,往碗里面加入一勺醋、几叶香菜、和几抹咸菜。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安市最好吃的鱼丸面。我爸册封的,他每次拽我出来爬山总要夸大这碗面的美味……”珍妮边吃边说,“也许只是爬山爬饿了,什么都觉得好吃。”
大卫看了看周围,坐满饥饿的食客,吸溜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
“货真价实的饥饿营销……”大卫吃完面,又举起碗喝尽咸鲜味面汤,拿纸巾擦了擦嘴,“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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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便来看水。
“喏,溪江。”
珍妮带大卫来到她的黄金席位:轮渡码头右手边第三张公共长椅,面对溪江水,背靠大榕树。
溪江水赭黄混沌,与大卫印象中的江南绿水青山颇不相同。
他转头看一眼珍妮,“你每天来这儿坐着?”
珍妮点头。
大卫指了指旁边的歇脚亭,“看大爷们玩牌?”
大爷们的垃圾话对飙仍在继续。
一个老头“啪”的一声把牌甩在板凳上,“他妈的,炸弹不炸带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