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理应说点什么,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台词。
“昨天很棒!”不行,太轻浮。
“我们约会吧。”又不是上综艺节目。
“接下来你想怎么样?”推卸责任,有失风度。
唯独那句最简单的“我喜欢你”,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一眼珍妮。她正用筷子轻轻夹起汤包,拿勺子托住,递到嘴边,先啜吸汤汁,再咬下汤包,认真咀嚼。
像只专注食物的漂亮的小猫。
大卫不愿打扰眼前温柔的静谧,便夹起一只汤包,也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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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不过九点多,街上的商铺陆续开张,两人沿建国西路走到乌鲁木齐路,再转进复兴中路。珍妮似乎兴致很高,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这条小路进去是我搬来上海租的第一个房子。”
“那家赛百味……”珍妮指了指路对面的店面,“我上班的时候每周吃三次,已经把人生的三明治份额吃光。”
珍妮比平日都要话密,大卫只是听着,偶尔附和几句。
走到一个路口,大卫刚开口说“昨天……”就被珍妮的一声叹息打断,“哎,这里以前有家我很喜欢的烧饼店,可惜去年关掉了。”
大卫识相地没再提起昨天,安下心来听珍妮的上海往事。
“来上海第一年租了个老小区,一楼二十平,当时铁了心想住法租界嘛。老公寓没暖气、没空调,夏天热得睡不着,冬天冷得瑟瑟发抖,下水管道也旧,今天堵厨房、明天堵厕所。实在受不了,要搬家,去闵行看了许多又便宜又大的公寓。但还是想住市中心,就咬咬牙租下现在这个电梯公寓。这公寓其他都好,就是电梯实在太慢,出行规划时间我都得为这电梯多加个五分钟。”
大卫笑着接话,“所以外卖来了,我都让他们放楼下。”
“我是那种人,一旦有喜欢的店,就会反复去。虽然待在大城市,真正生活的范围却很有限……”珍妮瞥大卫一眼,笑道,“我在上海三年去过的餐厅可能还没有你三个月去过的多。”
大卫手插裤兜,轻笑道:“说的好像我很花心。”
“你不觉得吗,如果在一个地方有了常去的咖啡店、简餐店、酒吧,以及一位值得信赖的理发师,就算扎下根,可以称之为家了。”
大卫向着路过的7-11便利店努了努嘴,“我倒认为令陌生城市亲切的是24小时连锁便利店、麦当劳和星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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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在街道,谈论眼睛能看到的一切,唯独不谈他们之间发生的事。
大卫是不知如何谈,珍妮却是根本不想谈。
至于昨晚,那似乎是个美丽的误会。
大卫视之为开端。
他瞥一眼身旁的珍妮。
珍妮走路不大安稳,沿着马路牙子走,像小兔子般一蹦一跳,眼睛四处张望。
这样与她在街上闲逛,没有目的,却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
他想,他们有的是时间,不必匆忙下定论。
珍妮却把昨晚当做收鞘。
她偷看走在身旁的大卫。
他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双手插兜,对周围一切浑不在意的样子。
够了,这样就足够,珍妮想,不能比昨晚更好了,介乎友谊与爱恋之间,蓄谋已久的暧昧,瞬间迸发的激情。
草莓蛋糕顶端的奶油、西瓜正中间的一瓤甜心、炎炎夏日的第一勺香草冰淇淋。
停在这里就好,再往下,再往下就得伤心了。
珍妮在心里默默地对他双手合十,鞠了个躬:多谢款待。
到家后,珍妮给母亲发微信:「妈,我想回家住一阵子。」
第24章 (二十四)小布丁雪糕
「你不是一个麻烦。」黄玫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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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穿这样出门?”
母亲的话提醒珍妮看了眼穿衣镜里的自己:大学时代留下的灰色宽松连帽卫衣、衣橱里翻出的土黄色加厚灯芯绒阔腿裤、外面套优衣库蕨绿色摇粒绒夹克,里面当然没穿胸罩。
珍妮被这身搭配逗笑,在镜子前摇头晃脑,看自己也像一株带着泥土的绿叶植物。
她取过钥匙,向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鬼脸——这株植物决定出门进行光合作用。
母亲只是摇头:“这么大人了,没个正经样子。”
珍妮步行三十分钟到溪江边,在轮渡码头右手边第三张公共长椅上坐下。
这是珍妮过去几天为自己挑选的黄金席位,背靠大榕树,面对溪江水,朝左看是码头,往返两地的人们推着自行车摩托车下船进城,往右望是歇脚亭,几个老头正围着红色塑料板凳打扑克牌。
此座位处在自然与市井的交接,日光充沛、闹中取静,最妙的是完全免费,正适合一位写不出文的失业作者。
珍妮翘起二郎腿,呆望溪江水,手中正举着小时候最爱的小布丁奶油雪糕,味道一点没变,只不过价格从五毛涨到两块五。
回家这些天,珍妮既不教课、也无社交,每天下午独自来江边坐上两小时,有时想想小说情节,更多的时候只是发呆。
很偶尔的,她想起大卫。
那晚的记忆像糖果纸,透明而绚烂。但有一戳即破的风险,珍妮决意不去深究。
或许是她坐在那里的表情太过死气沉沉,这天一个打牌的老头走过来,用安市方言问她:“小囡,我看你坐这头好几天了,失恋啊?”
珍妮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逗笑,方言又讲不顺溜,干脆点点头:“噢……”
老头摆了摆手:“别想不开,你生得这么娇俏,男的么,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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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公里之外的黄浦江畔,另一个人正望着江水出神。
大卫跑完今日份的十公里,找了块空地做腿部拉伸。
对大卫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早上七点被闹钟叫醒,刷牙洗脸听npr新闻广播,美俄领导会晤、乌克兰危机持续升级,出门前查看天气预报、然后决定换上加绒运动外套。
跑步路线是熟悉的那一条,骑共享单车经东安路到徐汇滨江公园,沿着跑道向南再折返;平均配速每公里5分钟12秒,是他习惯的速度。
按照平时的习惯,接下来他应当找个暖和的地方,思考中午吃点什么好东西,下午读完哪本书。但大卫只是望着江面发愣。
江水泛黄,风一吹,扬起许多褶皱。
他点开微信,往下划几行,看到珍妮,她的头像是围着红色围巾闭眼微笑的大头照。
他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一周前——两人在大卫家中醒来、吃完汤包后的第二天。
david:「晚上来我家吃饭吗,玫依也来。」
李珍妮(jenny):「我回老家了。」
david:「噢,哪天回来?」
李珍妮(jenny):「房子退租了,在家里待一段时间。」
david:「好好休息。」
david:「回上海了告诉我。」
李珍妮(jenny):「嗯。」
收到珍妮微信的当下,大卫才反应过来,珍妮逃走了。
珍妮的不告而别令他困惑,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为什么回老家”,“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要聊聊吗”,大卫打出这些字,又删除,微信显示“正在输入中……”半分钟后,他回了句“好好休息”。
那天晚上,他无心做饭,点了台湾菜外卖,与玫依一起吃。
玫依边吃卤肉饭,边关心起朋友的情感生活:“珍妮真可爱。那天我走后,你们聊得怎么样?”
大卫耸耸肩,不语。
“不欢而散?”玫依一抓住机会就要显摆她在中文班上新学的成语。
大卫答非所问道:“你记不记得那阵子,我赖在你家,每天和麦克一起厮混。”
“没齿难忘……”玫依笑道,“本来只是拜托你来喂几天猫,哪想到你就赖着不走。不过你又喂猫又做饭喂我们,我们倒也感激不尽。后来你回国了大家都很不习惯呢。”
工作后,大卫从学校所在的哈莱姆区搬到曼哈顿中城,玫依住东区的史岱文森镇,不算远。
一开始是玫依外出旅行,拜托大卫喂养她的猫,他却发现自己在玫依家的沙发上久违地睡满七小时。辞职后,大卫从公寓抓了条毯子就腆着脸在玫依家住下了。
白天跑步、去农夫市场买菜、和麦克待着看电视,给玫依和她的两位室友做饭;晚上便睡在客厅沙发上——日常生活约等于一个住家保姆。
每天闹哄哄像过家家,待到热闹过后灯一熄,大卫来不及咀嚼痛苦,栽进沙发倒头就睡。
也是那时,他培养起跑步和做饭的爱好。
“和她待在一起常令我想起麦克,好像随便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很开心……”大卫突然转换成英语,仿佛用母语聊这些事说不出口似的,“我很喜欢她,可是她经历过很糟糕的分手,很想安定下来。你知道我的情况,我是最不适合安定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