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还因为你的小说对英语文学产生兴趣,鼓起勇气辅修了文学理论。回国后阴差阳错做了这份工作,就冒昧给你发了私信。”
  珍妮没说话,心下震动不已。
  她在黑夜里对着屏幕敲出的字,被黑暗里另一个屏幕后的人读到,给她安慰。甚至对她的人生产生过一些微小而确凿的影响。
  像是很多年前,孤独的珍妮对着岩壁轻轻诉说的一些呓语,在很多年后收到了回音。
  蝴蝶扇动翅膀,而那个人现在就站在她的面前。
  珍妮突然有点想哭。
  这时听到曼宁凑近她说:“爱码字的珍珠大大,希望你继续写,不要停。”
  珍妮点点头,很轻又很重地说:“嗯,我要写。”
  离开咖啡店,珍妮突然闻到一阵桂花香。
  她循着气味去找桂花树,远看是碧绿叶子里几抹淡黄的阴影,走近一看却是一串串嫩黄色小花,如新兵训练般密实地站成两排。
  她在树下站定,闭上眼睛,深呼吸。
  这样一个下午,阳光和煦花香馥郁、四肢舒展,珍妮不禁发出俗套的感叹:活着真好。
  第11章 (十一)樱桃挞
  「不要小看乳沟!」杜莎莎
  ?
  与曼宁分别后,珍妮按照手机导航的指示来到陕西南路的禅禅spa店。
  推开包间门,就看到穿着浴衣、贴了面膜的莎莎向她招手。
  珍妮气鼓鼓道:“诶,我失业省吃俭用,还要陪你来做按摩。”
  “找工作压力大,更需要放松……”莎莎拿手撑住面膜,撅嘴撒娇道,“我请客嘛。”
  珍妮看一眼技师递来的菜单,戳了最便宜的那个:“就这个,基础清洁和肩颈按摩,谢谢。”
  技师是位二十出头的女生,语气温柔,力道十足。
  珍妮被按得龇牙咧嘴,这才感到肩膀的确僵硬酸疼,于是放松下来,安心享受。
  她想起刚才曼宁抛给她的问题——达西先生到底在想什么,便随口问道:“诶,莎莎,你交手过这么多男的,你说男的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的?”
  “哦?”莎莎的声音拉高了八度,“你有情况,谁?那个邻居david?”
  噢,大卫。
  听莎莎提起这个名字,珍妮脑中浮现几天前大卫背着她的画面。这画面令她羞赧,仿佛还能感受到胸腔贴紧后背的密实触感。
  所幸面膜挡住她的神情,珍妮闭上眼睛,答道:“没有情况!就是一个笼统的问题。”
  “人是很复杂的,不过嘛,男人倒是蛮简单的……”莎莎沉吟,“以我这些年对人性的观察总结,男人大体可以分为两类。”
  莎莎此言一出,不只珍妮竖起了耳朵,连给珍妮按摩的女技师手上动作也骤然慢下来,那停顿似乎在表达她对莎莎接下来的言论充满好奇。
  莎莎先是抛出一个问题:“你记不记得里美?”
  “石原里美?”
  莎莎摇头。
  珍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噢,《东爱》里面的大麻花辫!”
  高二的暑假,2009年,东方卫视重播《东京爱情故事》,珍妮与莎莎守在电视机前看,不止看得泪眼婆娑,每集看完还要打电话讨论剧情,直讲到电话发烫。
  十八岁的她们不理解完治为什么辜负热烈直率的莉香,而选择寡言苦脸的里美。
  因为替莉香打抱不平,她们坚持称呼里美为“碎花裙”或“大麻花辫”。
  两位年轻的女技师一脸迷茫,显然,这部珍妮莎莎奉为人生恋爱课的电视剧对她们来说闻所未闻。
  莎莎继续问道:“你记得完治喜欢里美的理由吗?”
  珍妮摇头:“别卖关子了,莎莎老师。”
  莎莎笑道:“我最近出差的时候重看了一次。完治最初爱上里美的理由,是他们一起吃樱桃,里美觉得在完治面前吐樱桃核很不美观,就生生把樱桃核吞了下去。”
  听完莎莎这句话,珍妮和两位技师几乎同时摆出困惑不解的囧字脸。
  三张脸连在一起可以玩消消乐。
  莎莎老师继续说道:“这是为了在男人面前的形象可以抛弃人性的女人啊。你想一想,里美吞下樱桃核的眼神,是不是可爱又可怜,委屈里还带着几分倔强……”莎莎进而总结道,“这就是第一类男人喜欢的类型:楚楚可怜眼神流派。”
  珍妮一脸狐疑:“真变态,得亏是吃樱桃,要是吃桃子、苹果呢,她怎么办。”
  莞尔,珍妮又问道:“另一派呢?”
  “另一派就更简单直接,那就是——”莎莎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说道,“乳沟流派。”
  “乳沟?”珍妮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太土了吧,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
  只见莎莎转过头来,揭开面膜,睁大眼睛看着珍妮。
  “不要小看乳沟!”她的语气有种荒诞的庄严。
  珍妮撇了撇嘴,抬眼看到两位技师小姑娘已经被逗得吱吱笑。
  其中一位忍不住点头附和道:“小姐姐你说得太对了。男人,就是这两派!”
  珍妮见她笑得如此心有戚戚,不免揣测,按摩房离男人拿不上台面的人性太近,小姑娘见得多了,自然比她体会更深。
  珍妮低头看了看自己“微不足道”的胸部。
  按照莎莎的理论,她若还想赢得男人的爱慕,只得苦练吞樱桃核的技术了。
  这时,莎莎的技师追问道:“小姐姐你是哪一派。”
  莎莎挺身坐起来,连浴衣也掩盖不住她的好身材。
  她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当然是要博采众长啦。楚楚可怜眼神搭配若隐若现好身材,那就是约会核武器,下至十八岁,上至八十岁,全方位扫射不在话下。”
  珍妮看着莎莎同小姑娘讲得眉飞色舞,在心里轻轻摇头叹气。
  倘若她的小说要摹写男人这种人性,那便不是浪漫小说,而是都市恐怖故事集。
  做完spa出来,天色渐黑,两人又拐进附近的商场吃甜点。
  对着一玻璃柜的漂亮甜点,珍妮与莎莎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樱桃挞。”
  大颗樱桃果肉,连同绵密奶油、酥脆挞皮一起咬下,满是罪恶的甜蜜,在味蕾上炸开烟花。
  “珍珍,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w高中国际部让我下周去面试,谢谢你的引荐。”
  莎莎摆摆手,不以为意,“刚好有认识的朋友在那儿嘛。”
  她们坐在透明玻璃墙边,往下看便是商场的中庭,巨大明亮、人流如织,都市生活真正的舞台。
  一楼的店铺全是奢侈品牌。
  “你看喏……”莎莎抬手指了指几幅一层楼高的广告,“这一季的普拉达、华伦蒂诺,新品都是满目的金色。经济形势不好,奢侈品牌更要穿金戴银——有钱人呐,比谁都迷信。”
  珍妮点点头,目光却向上一抬,瞥向二楼的连锁品牌cos,那才是她的领土。
  莎莎看她一眼,心领神会道:“上大学的时候,以为三十岁够老了,总应该昂头挺胸走进一楼这些店铺……”莎莎抬了抬眉毛,“结果呢,二十岁到三十岁,只完成了从h&m到cos的进阶。”
  珍妮笑着补充道:“可不是么,进到cos还忍不住钻进打折区翻一翻。”
  莎莎觑起眼睛往下看,“其实最贵的不是一楼,奢侈品嘛,偶尔为之。这家商场负一楼的进口超市才是离谱,一盒小小的葡萄柚,188块,我纠结半天,还是放回去了。”
  珍妮笑笑。
  商场最势利,在同一空间里也要将人划成三六九等,以楼层分而治之。
  莎莎划一口奶油放进嘴里,“都怪亦舒教坏我们——要很多很多爱,没有爱,有很多很多钱也行。好像爱和钱都唾手可得似的。我们聪明、会读书、长得也不赖,以为总能捞到一头吧,结果呢,搞钱不够心狠,追爱犹犹豫豫。”
  莎莎冶艳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搞到现在,根本是人财两空。”
  莎莎情感关系复杂,珍妮向来是听过就算,也不刨根问底。
  但她懂得莎莎的喟叹。
  在cbd上班看似光鲜亮丽,名牌托特包里掏出工牌“滴”的一声,从办公桌底下拿出高跟鞋换上。同事间只以英文名字相称、除了hr谁都不知道patrick本名刘大壮、yvonne名叫潘彩霞。
  实际呢,根本存不下钱,就算哼哧哼哧干到月薪五万又如何,高级打工人靠自己的能力照样买不起房。
  上海太大,谁都觉得自己是外人。
  上海太大,孤独也就不值一提。
  珍妮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木质玫瑰调香氛令肺叶舒畅。
  她想,批评资本主义铜臭味的人,都应当来闻一闻高级商场,金钱的味道明明如此香喷喷、沁人心脾。
  珍妮瞅一眼仍在出神的莎莎。
  莎莎向来张扬华丽,倘若找个平均分程序员丈夫,搬去松江住经济实用型公寓,奢侈品包包卖掉穿全套优衣库——对莎莎来说,那不是向生活妥协,而是整个儿放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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