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绍英娘来到太上老君庙,正好田道士也在,绍英娘说明来意,献上供品点了香,双膝下跪默念心意,祈求太上老君指点迷津。
田道士缓缓摇动签筒,但见其中一支跌落在眼前——第十九签,签名“云行雨施”,签诗是:云行雨施春正深,谋望求财总遂心。争讼见官多有理,贵人喜见自相寻。田道士说,此签难得,后生可畏。无论是谋望还是求财,都正是时候,都能遂心如愿;虽说你儿现在可能遇了点麻烦,但必定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没什么大事。
绍英娘又问,那我儿的财运前程将来会在哪个方向,做什么为好?田道士掐着指头说,你儿生于辛亥年,是钗钏金命,年轻气盛,性喜自由,适合往出生地的西北方向发展,按照他的命相运势,不出三五年,定会大有出息的。
听了田道士的解签卜卦,绍英娘紧绷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不少,随即祈祷许愿说:“神恩浩荡,光植福田,祈盼太上老君保佑我家绍英,只要娃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我们定会报答你佬,来年给金殿上香还愿,敬献一块上好的牌匾。”
绍英娘相信老君庙的签诗绝非戏言,甚至认为绍英这次离家出走,兴许正是时候,若真能碰到贵人,也是难得的幸运;但又不由得心生疑惑,田道士说的是西北方向会有贵人相助,可儿子却走了东路,况且出门在外,谁知道会碰上哪路神仙?俗话说,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巫婆跳大神。绍英娘心下不停地祈祷着,但愿太上老君感化众生,保佑绍娃回心转意,改归正道,早日平平安安地回来。
前些天还在雄心勃勃近乎着迷地思谋着要在粮食生意上大赚一笔的艾仲雄,现在心已彻底凉了,此刻他想的最多的不是挣多少银子赚多少钱,而是担心儿子的出走将成为毁掉广聚庄的导火索。看过田道士录得的签诗,艾仲雄虽说心情好了许多,可依然放心不下,生怕一旦走漏了风声,官家立马找上门来要人,那可就抓了瞎。
艾仲雄对老伴说:“我想来想去,咱还是得有两手准备,绍英要是能自个早点回来,谢天谢地,我们来年定给太上老君还愿,不光要献上一块描金牌匾,还要再竖一座石牌楼;但遇事也不能只往好处想,不防脚下的坑,万一绍英一时半会回不来呢?官家那边硬跟我们要人,那就只能我去顶缸了。眼下最担心的就是,一旦我被官府带走,广聚庄怎么办?现在当官的心狠手辣,成天狮子大张口谋算着发财捞好处,这回怪咱倒霉犯到了人家手里,只能任人洗劫了。再说,就算以后红的真能得了势,早晚也得共产充公,保不住这份家产。所以啊,我们得趁早想个法子才是。”
“那你说我们该咋办?”
“我得再想想。”
世事难料啊,想不到会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绍英娘一想到这里,便感觉后背一阵阵地发冷,伏在被子上抽泣起来:“唉,咋办呀,穷富都不得安生,这鬼世道!”
第32章☆、祈雨
第三十二章
入夏以来,绥州西乡的灾情更让人心碎。如火的天气烤干了大地的最后一丝湿气,连绵的山峦,陡峭的沟壑,破碎的台地,到处光秃秃的宛若赤土坟茔,夜里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恐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残破的村庄一片死寂,很多人逃离了家园,向西的走了西口,向南的走了南路,向东的过了黄河,向北的上了草地。谁也不晓得生路在哪里,归宿是何处,但求生的欲望没有绝灭,待在家里无疑是死路一条,只要还有口气,还能挪得动脚步,就会纳命逃亡,大路小道旁随处可见瘦成一把骨头倒地蜷缩的逃难者,生与死似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钱,微弱的脉动随时都会停摆。然而,即便如此悲惨恐怖,有一群人却始终在坚守着。
大半年时间,陕甘红军绥州游击队的一支队伍,也就是高凤鸣他二舅田栓柱的这个小队,三十几名队员就栖身在西乡石佛寺阴暗的洞窟里。炊事班长老王嘴里噙着烟袋,闷闷地蹲在灶台前,等待着出去打野食的同志回来。一天两顿都是黑豆馇馇野菜汤,眼下连黑豆馇馇也没多少了;都是青壮年,每天还有任务,再这么下去怎能扛得住,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老王蹲了一会,又焦急地朝山下望去,可依然不见有人回来。做饭的时间到了,可野菜草根还没有着落,看来今个的午饭怕是要清汤涮肠子了。望着远处的山峦,老王着实无奈,腰背明显驼了一截。
艾绍英和李子明来到石佛寺时,天已大亮,田队长刚开会回来。艾绍英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眼睛,透出招人喜欢的聪明与帅气;而李子明则显得有些腼腆,淳朴善良的貌相让人觉得诚实可信。田队长取下腰间的羊肚手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拍着他俩的肩膀说:“好啊后生,欢迎你们!先喘口气,不急,你们刚来。”
艾绍英是头一次见到凤鸣他二舅,中等个儿,面相实诚,精神蛮好,但身体瘦削,眼眶发青,眼里泛着血丝,一看便知营养不良且熬夜过多。
凤鸣看着他舅说:“二舅你这一向又瘦了。”
他舅说:“没事。凤鸣,你把住处给小艾他俩安排一下,看炊事班有没有吃的,搜翻点去。”
艾绍英李子明跟一班的同志同住在一个洞窟。
洞窟的石壁上雕刻着十八罗汉像,抚眉捧塔的,赤脚执杖的,骑象持笏的,面目体态各异。艾绍英倒不觉得什么,而李子明看着却有点发怵,尤其是降龙伏虎罗汉它俩那双暴怒的眼睛。
没有床板,没有铺盖,只铺着一层茅草秸秆,旁边撂着几件老羊皮袄。一班长温银海得知他俩刚从白龙镇来,把自个的羊皮袄拎了过来,让他俩连铺带盖先使着。好在天还不冷,没有铺盖不打紧,打地铺也能凑活,但天冷了怎么办?来之前艾绍英曾听说也设想过游击队的艰苦生活,但眼前的境况震惊了他,困难远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赶了一夜的山路,几个人的肚子咕咕地叫,高凤鸣找到炊事班长老王,问有没有吃的东西,老王挠了挠头,躬着腰进灶房抓了两把黑豆,难为情地说:“就这了,先炒的吃上几颗。”炊事班长告诉他,眼下最犯愁的是粮食,二三十张嘴啊,糠一顿,菜一顿,三天两头还接不上,好几个人的腿脚都肿了,这点黑豆也是从白狗子那劫来的马料。
高凤鸣本想绍英他俩初来乍到,应给点特殊照顾,可听了老班长的话,只好把手缩了回去。
艾绍英对高凤鸣说:“别炒了吧,我不饿。”
高凤鸣觉得过意不去,下意识地搓着手说:“那就待会儿开饭一起吃吧,炒黑豆吃了尽放屁,我也不喜欢吃。”
其实,上午的饭顶好也就是顿黑豆馇馇野菜汤。早些天,为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队领导确定,三个班轮流出去打野食,每周一个轮转,除非有紧急任务;只能使刀,不可动枪,子弹要留着打仗用。对此任务各班积极性很高,每个班上山都选了好多点,分头用树枝藤条和马尾细绳,下了上百个夹子套子,又挖了几个坑洞,设下陷阱。心想着不管是山鸡野兔,鸽子麻雀,只要能逮得住,都行;能套到黄羊或者狼,更好。大家早出晚归,趁着挖野菜路过,顺便看看有无动静。
艾绍英之前基本没干过活,成天劈柴挖野菜,手上打起了一串串的血泡,血泡破了又结成了硬茧。尽管大家整天不得消停,已然收获甚微,十多天里,除了套得几个麻雀,夹住两只田鼠,别无所获。
班长们都急了,这咋给队长交待,几十号人在等着吃饭啊。大家都在想办法,无论如何得有收获才是。有的说得从地主土豪和白狗子那里夺去,要不就扮作僧人下山去化缘。游击队怎么可以下山化缘呢,理所当然地被队领导否了。二班的一个战士突发奇想,要不晚上把我假绑在树上,你们在跟前藏着,不是有句话么,“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
班长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说亏你想得出来,不怕狼把你娃给叼了?班长脑子忽然一闪,可不可以披着羊皮引诱狼呢?大家翻穿羊皮袄扮作羊群,夜里蹲守在挖好的几个陷阱旁边,或许可以的。
不过,他没有把握,毕竟这是夜间行动,要得到队长的同意。他把这想法汇报给了田队长,田队长哈哈大笑:“快算了吧,没那么简单,要是那么好骗,那狼早就绝种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办法。”
田队长当然也在想办法,可到处是光秃秃拉羊皮不沾草的黄土坡,又能有什么可打的野物呢?但队伍要生存下来,无论如何得有饭吃,而眼下呢,三个班轮流撒出去,大家尽管受苦受累,但野菜草根挖不到多少。
严酷的现实把游击队几乎逼到了绝路,照此下去,要么解散,各逃生死;要么饥病交加直至死在山野。艰难呐,田队长突然间有了白头发,才三十岁出头,但他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是队里的主心骨,关键时刻大家都在看着他,再难他也得扛住,努力给大家以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