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听到亮亮他那奶声奶气的话,麻雀们先是扑腾了几下,换了一个地儿,再后来又扑腾了几下,又换了一个地儿,接下来就再也不把亮亮的话当回事儿了。它们旁若无人地东抛抛西啄啄,有几只胆大的麻雀竟然还故意凑到他跟前,轻蔑地瞥了他几眼。受到那几只胆大麻雀的教唆,周围的雀儿们更是张狂疯颠起来,唧唧喳喳地闹成了一片。亮亮急得直跺脚,想哭又顾不得哭,不哭又急得没个法儿。
亮亮口干舌燥,肚子饿得更厉害。想喝口水,但跟前没有水;想吃点东西,那怕是两口糠皮窝窝头,可这儿哪还能有这东西。亮亮只得坐在地上,无奈地喘着粗气,舌头时不时地舔一舔干裂了的嘴唇儿。
他爷来了,还有明子。他爷提着柳编筐子,里边放着几把谷草和两件破烂不堪的旧衣裳;明子肩上扛着一把铁锨,手里提着几根细木棍儿。他爷拽起亮亮,掸去亮亮身上的土,又撩起衣襟吐了口唾沫,擦了擦亮亮的眼角和脸蛋儿,末了,他爷说:“亮亮快回去,别在这跟我们挨晒了。”
亮亮噘起了小嘴:“不,我肚肚饿,走不动。”说罢,撩起破褂子让爷爷看。
亮亮的肚子瘪瘪的,肋子骨一根一根的,唯有那个非同寻常的状如玻璃球儿的肚脐突起着。
他爷摸了摸小孙子那可怜的小肚肚和心疼的小脸蛋儿,忽然发现亮亮的两眼圈发黑,心头不禁一紧,长叹了一声,乖哄道:“好孙娃哩,回去吧,躺下歇会儿。”
亮亮的小嘴还是噘着,明子见弟弟这样儿,说:“快别磨叽了,要不回去,就到那边地埂上去看
看,有没有苦苦菜什么的,挖上一把儿,回去让奶奶给你焯一下吃。”
一说到吃的话,亮亮立马眼睛一亮来了劲儿,撒腿跑到地畔上寻找野菜去了。
爷孙俩默默地扎着谷草人,并把扎好的两个谷草人栽在了地里——东头一个,西头一个。
他爷觉得气短腿软,于是在地埂上歇了下来。他爷取下腰间别着的那枝年头已久的旱烟袋,摸了一锅烟末儿,噙在了嘴里。他爷的牙齿本来就没几颗了,这一向又有两颗快要掉了下来,所以连烟嘴儿都咬不紧了,看着晃晃悠悠的。
他爷点烟用的是老法子。爷爷从随身揣着的火镰匣子里取出一小块黑色火石,又拈出一撮儿艾絮,先用左手指头把艾絮压在火镰边上,再用右手指头捏着火石,在夹着艾絮的地方用力擦击,鼓捣了好一会,总算点燃了艾絮。他爷把燃着的艾絮放在了烟末儿上,那张没几颗牙的嘴像一架走风漏气的风箱,“砸吧砸吧”地抽了起来,直到将烟末儿烧得化为焦灼的烟雾,方才停歇下来。
他爷坐着歇了一会,似乎缓过来了劲儿,说:“明子呀,爷爷今年总觉得老得快了,人都说,人老一年,马老一月;人是六十以后活年年,七十以后活月月,八十以后活天天。我今年和年前比,就差得多了,活上月月啦。等你爸爸从南路回来,我想早点把家事给你们安顿安顿。你也不小了,过两年就成大后生了,能挑担子了。爷爷这辈子,活的有如意的地方,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最后悔的就是没力量能让你爸爸识几个字,你也是……”
明子知道他爷又要说他以前说过无数遍的那些陈年老话,便打岔儿道:“爷爷,等我爸爸回来以后,你再慢慢给他交待吧,这儿灰尘大,吃了灰尘会咳嗽的。”
他爷用手背揩了一下老风眼,没再言语,只是瞅着地里的谷草人发呆。亮亮从坡底下爬了上来,褂子的前襟撩着一团野菜。亮亮过来说:“快看,我挖的间多间多的小蒜蒜,间多间多的偃月菜,还有间多间多这样儿的菜菜,不认得。”亮亮舌头有点大,说话吐字不清晰,把“这多这多”说成是“间多间多”。其实,亮亮挖的野菜也就是一小撮儿,久旱无雨的山地,连那些特别耐旱的山榆树都快要枯死了,哪还有多少野菜可长呢?只是因为孩子过于看重这把野菜,所以才像得了宝贝似的如此激动。
福成老汉回到硷畔上,捋了几捧榆树叶儿。这是为全家人晌午饭准备的,粗糠窝窝头,榆树叶儿熬菜汤。
明子奶实在没得了办法,战战兢兢地对刚放下榆树叶儿的明子爷说:“你看,咱要不要再给“广聚庄”艾家典上两垧地,先解解燃眉之急,不然咋办?”
典地?这地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典出去容易赎回来难,再要是出腾下去,以后儿孙们怎么过日子呀?再说,大旱年景,谁能看得上这羊不拉屎的地,三不折二,也典不了几个钱;更何况,即就是典来几个钱,也未必到得了自个手上,县里乡里催捐催税的,整天踏破门,还有“广聚庄”艾家的租子又咋办?李福成的心猛地颤了几颤,感觉头晕眼花,两腿发软,他一句话没说,杵着头痛苦地蹲在了炕沿底下……
第3章☆、祈雨
第三章
白龙镇,一条用块石铺就的正街,南北不到二里,成年累月的人来人往,马踏车轧,使这条石板街道变得坑坑洼洼。在街道的中心处,除了戏楼,还有一幢青砖灰瓦的三层小楼格外显眼。小楼正门上方镶嵌着“广聚庄”砖雕匾额,魏体楷书匀圆饱满,工稳端庄,一看便知写这字的人功力不俗。毫无疑问,这是白龙镇的一处地标性建筑,也是镇上最有实力的钱庄商号。
广聚庄的掌柜,姓艾,名仲雄。艾仲雄能有今天这份家业,也不是一脚踢出来的金娃娃。
艾仲雄的老家在白龙镇的艾兴庄,祖上并不是什么富家大户,至少往上推两辈在他的爷爷手里,他家在白龙镇也只能算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等光景的主户罢了。艾仲雄的爷爷大半辈子里只是一个仅有一匹骡子两头毛驴,跟别人合伙搞看咱们不能再跟人家合伙了,好生意害怕三份账,咱得自个儿干才是。他爷说,现在管家的是你,你觉得怎么着就怎么着,爸是人老心怂了,不想管了,也管不了啦。他爸认定,大灾之年,必定是粮食为王,做粮食生意肯定能大赚一把。他爸一咬牙,将家里的二十亩上好水地全都卖了,举家迁至白龙镇,紧接着,用卖得的一千两银子做本钱,从年景好的东路,以每斗米麦均价不足半两纹银的价钱,马不停蹄地把一百多石粮食驮回白龙镇囤了下来。当他爸不露声色地完成了这宗大买卖后,大年馑狂风般地呼啸而至,米价蹭蹭蹭地往上蹿,地价哗哗哗地往下跌。
此时,手里有粮的他爸,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从容镇定,他不慌不忙,一手限量高价卖粮,一手狠劲杀价置买田产,一年多下来,一里一外净赚得白银一千多两,资产翻了一倍。光绪二十五年,艾仲雄接管家事后,在白龙镇创办起了第一家钱庄商号——“广聚庄”。
之后不久,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慈禧太后老佛爷落难陕西,带来的宫中宝物流散到了绥州民间,广聚庄从中得了大利。两三年下来,他家至少积攒了五千两的硬货,并且先后投资了七千多银两,在周围买下了山地二百垧,川水地一百亩。
如今,艾家的广聚庄到底有多少硬货,谁也摸不上,田产地亩倒是明的,山地八百垧,川水地三百亩;广聚庄旗下有一个皮毛店,一个粮店,一个典当铺,还有一个三十匹骡马的驮运队。
尽管如此,艾仲雄的生活过得并不奢侈,这或许是天性使然。艾仲雄平素总爱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一副茶色水晶眼镜,背着手在广聚庄后院的回廊下和后花园里遛遛步子。他一不抽(鸦片),二不赌,三不嫖,也没有纳妾娶小,唯一的喜好就是
,一得闲便坐在堂窑地下的那张老榆木太师椅上,剔剔牙,喝喝茶,端着水烟袋边吸着水烟,边琢磨着怎样赚钱,譬如应该如何吸储放贷,贩运的脚户,到了他爸三十而立,他爷把家事交给他爸经管的时候,全部的家业也只不过有山地三十垧,川田二十亩,外加几匹骡子而已。
老艾家垫底的第一桶金,是在六十年前,也就是清朝同治年间赚到的。那时,一则因为绥州遭受了罕见的大旱灾,二则因为陕甘回民揭竿而起,导致绥州到处满目疮痍,民不聊生。而恰在这时,他爸刚好也接管了家事。他爸虽说识字不多,但做事干练,蛮有眼光。就在大饥馑已经开始显露但还没有漫延开来之时,他爸对他爷说,我如何置买田产,如何让广聚庄的钱再生地,地再生钱,好似雪球越滚越大,塘坝的水越聚越多……
此刻,艾仲雄正坐在后院堂屋里的老榆木椅上,手里握着他那把心爱的水烟壶,悠闲地吸着水烟。
艾仲雄手里的这把水烟袋本身就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白铜质地,烟瓶两面錾刻着白鹤寿星纹饰。艾仲雄吸水烟的姿式更是优雅的,富有节奏感的,与其说他是在吸烟消遣,倒不如说他是在炫耀自个的拿手技艺。他左手轻轻托着亮铮铮的水烟袋,以右手的食指伸到烟仓里,拈出一撮儿烟丝,随手娴熟地捻成一粒黄豆粒大小的蛋儿,放在烟碗里;接着将燃着的那支纸煤儿,摁在烟蛋儿上,眯缝着眼睛嘬着嘴,在“咕噜噜、咕噜噜”声响绵长节奏分明,犹如鸟语凤鸣般的悦耳声中,细细地品味着;在舒缓流畅消闲从容地吐出了一两口烟香味儿,烟丝将要燃尽的那一瞬间,即以左手拇指和食指将烟管儿稍稍提起,吐气不多不少,用力不大不小,“噗”地一下,恰到好处地将烟碗中的烟屎蛋儿吹进拢着的右手掌中,随手撂进桌上那个盛有清水的烟灰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