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顶着止疼过后残留的头疼,纽贝努力去回忆最后的记忆。
  照例,秋日的第一缕曦光穿透黑夜,伴随着隔壁那只贵宾犬若有若无的呛咳声,墙角处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在眼帘之后慢慢显现。
  视线从左前方的床脚转到正对面的墙角,熟悉的房间映入眼底。不过片刻,睫毛颤动两下,阴影下的琥珀色像是暗夜中的流星,转瞬即逝。
  那双眼睛重又阖上了。
  鱼肚白的晨光逐渐替换了整个天空的墨色,这座歇了不过两个小时的城市重又染上万物之声。街上此起彼伏的车笛声,男人女人小孩子的脚步声、鸟儿振翅的破空声——
  “哐啷哐啷”
  熟悉的车轱辘撵上地面,在周转间压出声响。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有什么人打开了房间的门锁,跨进了这小小的四方之地。
  可惜房间的主人和苏醒的世界之间显然不同步。
  “琴姐,这只小狗昨天没吃饭——”
  小雅看着和手里如出一辙只是看上去没那么新鲜的餐盘,尚显稚嫩的脸上闪过担心,无措地转头询问在隔壁处理那只贵宾犬的前辈。
  或许是病了——
  通常犬类是不会拒绝食物的,更何况是在教管所这种食物并不充裕的环境中。
  这是一排房间走下来唯一一个餐盘中还留有食物的非完人。
  或许是病得不轻。
  负责换餐的小雅难免心急。
  还在处理隔壁突发情况的琴姐显然没有听见小雅这声呼唤。
  得不到前辈的回应,第一天上班的小雅抿抿唇,皱着眉头把视线投向了角落那团阴影上。
  “小家伙——”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往门口一块四方的牌子上看了一眼,“纽、纽贝。”
  女生磕磕绊绊叫出这个名字。
  她视线在姓名牌上停留一瞬,很快被角落里的动静吸引。
  趴在角落里的一大团动了动耳朵。
  有希望——
  小雅端起手里的餐盘,试图减小自己的存在感,蹲伏着往前挪动了两下身体。
  忽地,两只浑圆的琥珀色眼睛在阴影中亮起,那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清得一眼望到底,窥不见丝毫小狗天生自带的憨态。
  却让还在试图靠近的小雅猛地顿住。
  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只是静静盯着小雅,似乎是在判断小雅的意图,目光落在了小雅手中的餐盘上。
  又过了会儿,角落里那个盘曲的身影忽然站起。
  小狗的动作不快,但拔高的头颅却惹得小雅心生退意。
  一双长腿拔地而起,出乎意料的肩高,让忽略了非完人品种的小雅受惊往后趔趄两步。
  她不得不放开了托住餐盘的右手,后撑在地,摇摇晃晃有一会才稳住自己和手里的餐盘。
  于是,那两只琥珀色的眸子就停住了。
  他站在那里,前半个身子已然踏出阴影区暴露在从窗外而来的天光里。
  是只灵缇。
  口吻细长被白色的毛发覆盖,随着视线往后,逐渐替换为香槟色的体毛,上面点缀着黑色的斑点。
  比大多数犬类都要瘦长的前肢正稳稳落在地面上,没有一丝再前进的意思。
  区别于一般见到食物激动的犬类非完人,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平静地盯着小雅,眼神里没有任何暴戾或者急迫。
  他甚至前爪微抬,往后退了一步,大半个身子重新回到了阴影中,只留下了头部在光圈之中。
  小狗后退的动作有些不对劲。
  虽然只是一瞥,小雅不可避免地注意到灵缇胸腔处外凸的肋骨。
  这是一只过于瘦削的灵缇,以至于外表看上去像昏暗巷子里伺机而动的无家可归者。
  但她后知后觉品出——得益于那双眼睛以及小狗只退不进的行动,这只小狗这么静静站着,竟然意外让她想到了“绅士”这个词。
  确实像个小绅士,那只灵缇直直地站在那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一点管教所常见的疯戾,充盈着和眸色别无二致的温和,注目在他面前的人身上。足掌落于身前,一前一后,像是芭蕾舞开始前的准备动作,看上去安静又平和。
  即便拥有着犬类中偏大的体型,小雅心里的紧张还是蓦地散去大半。
  面部表情越发柔和,小雅轻轻把手里的餐盘摆到了灵缇爪前不远处。
  “你怎么没有吃昨天的晚饭?是身体不舒服吗?”小雅的视线快速划过一排清晰的肋骨上,不忍心又皱着眉很快避开。
  教管所的非完人都没有保持半人形的权利。除了特殊体型之外,所有非完人都必须以原型被关押在教管所中,由工作人员统一管理。
  香槟色的灵缇没有讲话,也没有屈膝,只是沉默着俯下头颅伸出舌头触碰餐盘中的营养膏,绯红色的膏体上很快出现舌头舔舐导致的纹路,塌下去小小一片,椭圆状。
  还能吃饭就好,能吃饭就代表没有生病。蹲着的小雅松了一口气。
  “你以前是跳舞的吗?”
  灵缇依旧挺直的双腿让小雅生出了好奇心,这样规矩的姿势,确实很少有犬类能做到。
  可惜,灵缇依旧没有说话。
  小雅生出了郁闷,心底仅存的那点害怕烟消云散。
  “嘿,我和你说话呢——”年轻的女孩子不满自己受到了非完人的冷落,正想着往前两步去摸灵缇的耳朵。
  “——小雅?”
  刚处理好隔壁的琴姐唤住了还在灵缇房间耽误时间的小雅,“怎么还不走?要加快速度了,还有快40个房间要送呢。”
  琴姐探身看了眼房间内的情景,视线正中正是那只埋头吃饭的香槟色灵缇。
  她轻皱眉看向明显对灵缇生出兴趣的小雅的背影上。
  “来了来了!”上班第一天就被抓包的小雅拿起屋子里昨日留下的餐盘,很快起身离开。
  “咔嚓——”
  门被关上了。
  第6章 过去
  不过是站起来一会儿,左肩膀又在隐隐作痛。
  纽贝推开从小雅离开后再没动过的餐盘,垂着头喝了两口水,步伐一转,回到了房间里另一边靠西墙的垫子上。
  垫子是教管所统一分发的,用作非完人的床。虽然比不上在以前用过的垫子,但总比直接睡在地上好。
  纽贝昨夜是在垫子上入睡的。
  但谁知昨夜忽然飘了几滴细雨,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一定会被察觉的薄薄雨丝,立刻成了让他痛苦的导火索。
  他醒来时,左肩的旧伤口里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步调统一,翻来覆去,又酸又麻时不时刺痛一下,让他不得安宁。
  不得已,纽贝拖着腿站起身,在屋子里靠着墙撑起身子走起路来。
  在这几步就能绕完的小房间里,一圈又一圈。
  这是他过去常用的方法,灵缇不是个具备耐力的犬类,虽然爆发力很强,但长时间的运动会使疲惫感倍增。
  当困倦和疲惫压过肩膀上痛苦的那一刻,纽贝蜷缩着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被声音叫醒。
  今天的工作人员似乎在他房间里待得有些久,还试着和他讲话。
  那张脸他没有见过,想来是新来的孩子,不然怎么会试着和他讲话,纽贝在垫子上闭眼眯了一小会儿,模模糊糊睡着了。
  “有这样一位年轻的教授,他不仅拥有扎实的法律知识基础,更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和不懈的改革精神,赢得了业界的广泛认可和尊重。
  他的教学不仅传授知识,更激发了无数学子对法律的热爱与追求。在法律实务中,他虽少出席法庭,却在幕后以法律顾问和策略规划者的身份……”
  “啧啧,外界对你这评价还真是高。”
  同为学校教授的甘睿今日正好得空,自愿作为一日司机上岗。大大咧咧把胳膊架在车窗边沿上,和平日里学校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些不知听过几遍的溢美之辞让他不禁咂咂嘴,同样当教授怎么有人就能这么世人皆知,甘睿目光投向后视镜里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身上。
  男人坐在汽车的后座上,窗外的街景如同流动的画卷,在他视线中一闪而过。
  如同古希腊雕塑般锋利的五官,高挺鼻梁下一抹薄唇微微抿着,透着严肃。浓密的眉毛下,深邃的眼眸专注地审视着手中的文件。
  深黑色的头发打了发蜡规整地收束在男人后脑,几缕发丝随意地垂落在额前。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领带严丝合缝系住领口,衬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结实的手臂。
  他手指轻轻滑过纸张,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上。看上去是好相处的人,明明只是安静待着,却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让人无端生出些紧张。
  “这么夸你都没点反应,真无趣。你怎么不像招待别人一样,对我假笑两下。”
  甘睿略一撇嘴,收回视线。撑头的左手抚上方向盘,空出的右手一按,刚刚还激昂的广播立马切换成了婉转流畅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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