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过了会儿，夏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它站在月光的缝隙下，和他说道：“我知道你。”
这让弗兰有些意外，不过因为记忆缺失，弗兰也无法确定他是否见过夏米。
“在哪里？”弗兰谨慎提问了。
“梦。”夏米走到他身旁，和他并排坐下，“在梦中。”
梦？可仿生人并不会做梦。
夏米看看他，问：“你没有做过梦么？”
弗兰沉默，它又说了声：“真遗憾。”
机器人之间的交谈令弗兰感到不自在。他不认可对面是自己的同类，与人类看到同类的反应不同，弗兰既不警惕，也不觉得亲切，而是一种隔阂，如同两块石头立在一起，各自为政，于他而言，其余人工智能和家具也没什么两样，他同样不屑于和它们“交流”。
但夏米却准确说出了他的身份。
“弗兰·布朗……战前隶属政府的人工智能，负责研制新药。”
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但弗兰清楚，这样的保密身份，恐怕只有蕾奥妮知晓，即便是在战时见过，弗兰也并非是现在的模样，仅凭梦境就能确定他的身份？
这让弗兰也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但夏米浑然不觉，它望向他手里的两个杯子，在看到上面连在一起的英文字母后，夏米抬起头，询问：“‘蕾奥妮和弗兰’？”
弗兰抬起杯子看了看，没有否认。
“这让我想起了亚当。他现在在哪？”
“警局会妥善处理他的尸体的。”弗兰不动声色地观察扫视着夏米，可即便是他也无法看出有什么不一样，夏米低着头，似乎有些难过，“他收留了我，就像我的父亲。”
但弗兰并没有那么多泛滥的同理心，他想要知道情报的来源，于是继续了刚才的话题：“你做了什么样的梦？我是如何出现在你的梦境中的？”
夏米看了看他，似乎对他毫不知情的样子有些困惑，不过夏米仍旧没有透露更多，只是说：“大家知道你。或多或少的。”
“大家？”
夏米却说：“亚当教导我，不能说谎，所以我来了。”
夏米的话并没有多少关联性，但弗兰明白它的意思，它像是忍受不了谎言带来的煎熬，最终选择说出真相，夏米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蕾奥妮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值得信任，即便她并不喜欢亚当的书。”
“蕾奥妮不是凭借喜好处理工作的孩子，她拥有最基本的操守和道德。”
夏米看看他，问：“你爱她？爱蕾奥妮？”
弗兰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涉及隐私，他不会对陌生人讲述任何有关于自己和她的事情。弗兰板着脸，看起来冰冷又疏离，夏米却继续自说自话，“就像我爱亚当。”
听到一个老旧的机器人直白坦率地表达爱，即便是弗兰，也产生了一点震动，夏米明白自己的情感需求，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它完全拥有灵魂，甚至还拥有高尚的品德。
“我希望他原谅我的背叛，也请拜托，不要过分惩戒尼尔。”夏米求情道，“蕾奥妮是一位公正的警官，她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即便尼尔这样对待你？”弗兰似乎是笑了，“你不想报复么？你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报复？”夏米摇头，“父亲说，仇恨是通向地狱的大门。”
“无聊的宗教信仰。”弗兰起身打算离开，夏米也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它向前追了两步，询问，“你要离开了？”
“牛奶快凉了。”
夏米遗憾地说：“那好吧。”
它像是需要和人对话来消解孤独感，弗兰回过头，发现它带着一点期许的目光，但弗兰并未停留，他打开拘留室的门，冷漠地离开了。夏米延长了自己的双腿，露出半个脑袋，透过小小的窗户看着他，然后，它挥了挥手，和他说道：“再见，晚安。”
弗兰没有接纳夏米的示好，甚至，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如同一张看不见的网络，始终在挑逗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夏米透露的“梦”无疑是一种未知的危险，他却从来没有做过梦，他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在这个破铜烂铁面前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69章 夏米的金蔷薇（23）
蕾奥妮迷迷糊糊间听到了弗兰回来的声音。她揉揉眼睛，就见他丢下房卡，将外套随手撇在座位上，然后扯开了领口的扣子。蕾奥妮黏糊糊地叫他，他才露出温和的神态，走过去把她搂在怀抱。
吻不由分说地落在脸颊和鼻尖，蕾奥妮眯着眼睛，哼哼着：“我怎么睡着了…”
弗兰把水杯拿过来，还给她准备了吸管，蕾奥妮喝了一大杯水，弗兰又递给她一杯牛奶，这次她只喝了两口就停下了。
她趴回弗兰的怀抱，用手掌抚着他的胸膛，对他刚才的遭遇毫不知情，因为还未睡醒，蕾奥妮仍旧闭着眼，只用手在试探，她很快就找到了他衬衣纽扣之间的缝隙，弗兰索性解开了上衣，让她完全贴在他的皮肤上。
人造心脏的跳动微微震颤着他的身体，弗兰将她的头发拨开，只为看清她挤在胸口的脸，看到她，杂芜的心绪缓缓开解，弗兰垂头落下几个珍重的吻，蕾奥妮也给予回应，不过全都落在了他的胸膛。
蕾奥妮要入睡了。
弗兰的一天即将结束，他却无法得到平静，他无法忘记夏米的话语，无法忘记“梦”的实现，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等待着她的苏醒，他却从来没得到过一次梦境，不…弗兰想，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睡眠。
他当然可以休眠，可长期朝不保夕的生活让弗兰选择了更为保守的待机模式，这样不论是蕾奥妮的需求还是周围的危险，他都能迅速察觉。
在看到蕾奥妮安稳入睡时，弗兰又觉得，他的睡眠或者做梦的权利，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不论是眨眼、疼痛还是沉睡，都是人类无法摆脱的麻烦，而弗兰，并不需要这些无聊的麻烦。
“怎么了？”
胸口突然传来她的声音。蕾奥妮抬高脑袋，和他抵着鼻尖磨蹭，嘴唇近在咫尺，她的呼吸温热，一点点扑在唇上，还有些发痒。
“嗯？”
“你好像有点不高兴。”蕾奥妮咬咬他的唇，贴着他说，“碰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弗兰下意识否定。
蕾奥妮却睁开眼，在黑夜里，蕾奥妮的蓝眼珠变成了一种很沉的深蓝，亮晶晶地点缀着两个小光点，她还带着昏沉的鼻音，跟他哼唧：“骗人。我看到你气鼓鼓地回来了。”
弗兰笑了，他搂着她，低声说：“没什么。”
“真的？”
“真的。”弗兰的手臂环住她的后背和肩膀，手握住她的肩头，再度向内扣了好几次。
“弗兰…”蕾奥妮呢喃着他的名字，弗兰有求必应，可她只是叫他，像是在撒娇。
弗兰注视她片刻，忽而低声道：“小狮子，做梦是什么样的感受？”
蕾奥妮咂咂嘴，嘟囔，“都是大脑皮层活跃复现的景象啦。”
弗兰撑起一只手臂，低头打量着她，“小时候，你常做噩梦。”
蕾奥妮赞同，“因为打仗的时候到处都是防空警报和炮弹的声音，不打了又到处都在争抢资源。”
这样的生活环境对于幼小的蕾奥妮来说是相当恶劣且恐怖的，所以入睡后也很害怕，导致噩梦不断，几乎每天都要被各种声响吓醒，睡着了也会缩成一团，还好…蕾奥妮笑着说：“但是有你在，你哄我，我就不怕了。”
弗兰用手抚摸着她弯起的唇角，蕾奥妮又说：“不仅有噩梦，还有很多好的梦境，比如我们一起吃好吃的、住大房子、去花园里散步，还有那些你给我讲的童话故事…”
弗兰轻笑，他低头吻她，就听她说：“梦里都是你。”
弗兰的动作凝滞了，蕾奥妮呓语着：“白天要在一起，梦里也要有你，要和我在一起。”
“嗯，哪里都不去。”弗兰抚着她的发，声音轻缓而温柔，“哥哥在这里，永远和你在一起。”
蕾奥妮弯唇笑了，她抱着他的脖子，依恋地贴着他的脸，把嘴撅地老高，只为能亲到他的嘴唇。
交换了亲吻，弗兰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哄她入睡，不一会儿，蕾奥妮就进入了甘甜的梦境，弗兰观察着她的睡颜，但这一次，他尝试合上双眼，放松身心，卸下防备和疲倦，在一片漆黑中，窗外车流的响动消失不见，徒留她平缓的呼吸，一下一下，扑在他的脖颈。
久违的，弗兰开启了休眠模式。
忙碌运转的身躯如同按下了暂停键，他保持着一个姿势，头颅微微低垂，鼻尖满是她头发散出的香气，他试着给自己捏造一个梦境，在所有背景和道具都不齐全的情况下，弗兰先放了一只小小的蕾奥妮。
像是为了弥补遗憾，六岁的蕾奥妮没有被他剪去长发，反而很自然地披在脑后，用蝴蝶发卡固定，她穿着蓝色的公主裙在草地上来回来去地跑动，弗兰抱住双膝，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