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暑热天的太阳是白色的,水泥地面漫射强光,能把人的眼睛耀瞎。英杨虚着眼睛,看着押送陈末的黑色轿车开出特高课的大门。
  陈末的反应太快,判断太准。英杨猜测两个原因:第一,陈末和静子可能在表演双簧;第二,特高课还有仙子成员,推出魏青是缓兵之计,目的是伺机除掉浅间夫妇。
  如果是后者,仙子小组如何能断定英杨是诈降呢?
  英杨在毒辣的日头下苦涩笑笑。微蓝都未必相信他了,仙子小组凭什么相信他呢?
  他晃晃悠悠走出特高课,看见张七在马路边冲他招手,英家的汽车停在他身后。英杨快步走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小少爷,你快回家看看吧!太太和大少爷吵起来了!”张七哭丧着脸说。英杨心里一拎,顾不上问为什么,钻进车便走。
  路上他简略问问,事情果然同安排韩慕雪去香港有关。英柏洲生怕被英杨拖累,上午就要送韩慕雪去香港。没有得到英杨明示,韩慕雪怎么可能听凭摆布?
  这两人本就互存怨气,一句话没说好吵到翻天。
  英杨实在要叹气,工作够费神了,家务事还不消停!他冰着脸回到家,先看见阿芬在院中徘徊。她看见英杨迎上来急道:“小少爷,你可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吧!”
  “吵成什么样?”英杨皱眉问。
  阿芬做个掐脖子的姿式,低低道:“太太要把大少爷掐死!”英杨吓一大跳,扒开她就进屋,他进去先傻眼,客厅仿佛遭到洗劫,砸烂的水果混着茶叶四处流淌,碎瓷片遍地开花,茶几四脚朝天,一只沙发靠垫被扯破了,露出白花花的里子来。
  在这片狼藉里,英柏洲端坐沙发,冷眼望着英杨:“你终于回来了!”
  英杨瞧他脸上有被抓的痕迹,脱口问:“这是怎么了?”
  “这要问你母亲!”英柏洲冰冷道:“我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泼妇!”
  他语气不善,英杨不高兴说:“大少爷,您是读书人,又是内政部次长,不要同我娘计较。除了是你长辈,我娘处处不如你,何必同她生气?”
  “长辈?”英柏洲冷笑:“我没有这个长辈。”
  “这你说了不算,要问你爹!你别忘了英华杰遗嘱里还有我娘百分十的财产呢,你不认没有用。”
  “别同我讲这些!”英柏洲狠狠道:“我定的船票是下午五点,让你娘赶紧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英杨忍了忍,想现在强敌环伺,没必要同英柏洲闹家务。他不再多话,转身上楼。
  站在韩慕雪的门外,英杨组织好思路,扯出笑来敲敲门。韩慕雪立即不耐烦道:“我不喝茶!也不吃饭!”
  “姆妈,是我。”英杨道:“你开开门!”
  屋里静了一会儿,韩慕雪打开了门。
  虽然她神情倔强,眼神也狠霸霸的,但英杨知道她哭过了。以前韩慕雪被客人欺负了,回到家就是这模样,很凶,可是哭过了。
  英杨涌起心痛,温声道:“姆妈,喝茶吧?”
  “说了不喝茶!”韩慕雪皱眉往沙发里坐了,垂目道:“你跑回来干什么?怕我收拾不了英柏洲?”
  “为什么吵啊?英柏洲嚜是个十三点,你同他气什么?”
  “我想同他吵吗?自从英柏洲回上海,我听你的话见到他绕道哎!清早嚜他出门去我才下楼,晚上晓得他回家我不回来晚饭的!乱世里不想生闲气啊!可是你问问阿芬问问张七,今天他对我讲的是什么话!”
  韩慕雪说到这里气得发抖,眼圈也憋红了。
  “好了好了,”英杨劝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要再去想了!气坏自己不值得!”
  韩慕雪胸脯起伏,慢慢顺着气说:“这个人真是奇怪,我又没惹他!非叫我收拾行礼去香港!我做什么要去香港?我就问你好好的我做什么要去香港”
  “姆妈,你必须要去香港。”英杨绕不过去,只得实话实说。韩慕雪怔了怔:“为什么?”
  英杨舔了舔嘴唇,前尘旧事那么多,真不知从何说起。关于他的秘密身份,同英柏洲能摊牌,同韩慕雪却不行。
  “法国卢瓦尔河南岸有个小镇子,叫朗热。我在那里买了处房子,前不久收到当地民政来信,要我去办理房契转换,我想这事托别人不放心,要请您跑一趟。”
  英杨不能说实话,只得找出托辞来。韩慕雪听了奇道:“你为什么要在法国买房子?”
  “国内环境不够乱吗?”英杨叹道:“就算日本人走了,重庆和延安必有一战!英柏洲虽不认咱们,但他这种政客,混好了风光无限,混惨了株连九族,我怕受他牵累,想带您出去躲躲。”
  韩慕雪默然良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法国太远了,我不想去。中国人讲落叶归根,我死也不离开上海的。”
  “这我知道的,”英杨无奈道:“所以我没讲过,那房子也只是个备用。您这次去是办房契手续,弄好了再回来,我让张七陪您去,阿芬若愿意,带着她去玩玩也可以,办好了就回来。”
  “真的能回来吗?”韩慕雪警惕道:“你不要收了英柏洲的黑心钱,把我撵走了顺他的意!”
  “你把我养这样大,就这样看我吗?”
  韩慕雪低头摸着指甲,好久才说:“去法国也行,你陪我一道去,咱们就便去玩玩,瞧瞧你留过学的地方。”
  “我……去不了啊。”英杨为难道:“最近特筹委事多,根本走不开。”
  “英杨!侬是在认真做汉奸吧?”韩慕雪微微冒火道:“当初讲兵工厂挂个空衔!现在好了嚜,听张七讲,马上后勤处长要做上了!伤天害理你晓得吧?”
  “好!好!好!”英杨立即求饶:“我陪你去好了吧?今晚五点上船,你赶紧收拾收拾!”
  “这么急?”韩慕雪吃惊道:“英杨,你有没有瞒着我什么?究竟什么事走这么急?”
  英杨没把握打赢这场,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韩慕雪了。记忆沉渣泛起,进英家之前,韩慕雪抚养他可称含辛茹苦,这里面许多事不堪回首。
  “姆妈,”英杨握住韩慕雪的手,无力道:“你总要相信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害你!”
  韩慕雪很少见他这样。知子莫若母,她意识到自己离开上海对英杨来说至关重要。过了很久,韩慕雪说:“你会接我回来吧?”
  “会的!一定会!”英杨目光灼灼说:“我一定会接您回来的!”
  韩慕雪挣开他的手,从妆台抽屉里拿出钥匙交给英杨道:“这是我床头保险柜的钥匙,里面有块玉佩,不是英华杰给我的,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你把它交给金小姐,算做我的心意,听明白没有?”
  英杨的难受直逼上来,却咬着舌头笑道:“明白了。”
  韩慕雪叹了口气,还要再说下去,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嘈杂。她停下话头走到窗边,便见薛伯张七带着两个司机,正试图阻拦往里闯的日本宪兵。
  “他们要干什么!”韩慕雪尖声道:“日本人为什么到家里来!”
  “我下去看看。”英杨不由分说转身下楼,院子里已闹成一团。眼看着日本宪兵要t拔枪,英杨一把抓住张七衣领把他甩开,道:“太君息怒!您有什么事同我讲就好!”
  那宪兵轻蔑得瞅了英杨一眼,生硬问:“你是英杨吗?”英杨道:“我是呢。”宪兵将手一挥,不由分说道:“那么跟我们走一趟!”
  英杨刚要问他们是哪里的,宪兵已将他劈领子抓住,摊搡着往门口去。张七急得跳出来,叫道:“放开小少爷!”日本宪兵仿若未闻,英杨怕他吃亏,只得斥道:“你回去照顾好太太!”
  张七满面委屈,看着英杨被拖出去塞进汽车走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回身看见二楼窗户开着,英柏洲站在窗口,目光阴鸷。
  “大少爷。”张七怯生生唤道。然而他声如蚊吟,没有人听见。
  ******
  汽车直接驶到荣宁饭店。
  看见熟悉的玻璃弹簧门,英杨有点不想下车,但愿等在里面的不是浅间三白。
  他被带到二楼。这整层楼被特高课包下了,走廊站着宪兵,五步一岗,哨位森严。荒木等在公共休息室改建的会客室里,正在研究腕表。
  宪兵搡着英杨进门,敬礼道:“英杨带到了!”
  荒木抬脸冲英杨笑笑,示意宪兵退出去,不急不慢道:“小少爷,我们又见面了。”
  英杨记得第一次见荒木在秋苇白,是狙杀藤原的现场,这之后每次重要事件,都有荒木在场。他对这位深得浅间信任的少佐印象不深,荒木总在该出现时出现,却又面目模糊。
  “您好荒木太君,这么急把我找来,是有什么事吗?”英杨彬彬有礼问。
  “不算什么大事,是陈处长想见你。他急着捉住魏青邀功。”荒木抬头看看豆绿底撒小玫瑰墙纸,悠悠道:“荣宁饭店再好,毕竟是囚禁之地,谁不想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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