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带着她去参加革命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啊,只觉得兰小姐失踪与姓章的有关。直到去年冬天,兰小姐忽然找到展翠堂来,让我替她设法,在上海弄个公开身份。我见到她真是……真是……,我们都以为她已经……”
十爷说着,抹了把微湿的眼眶:“她母亲长年病着,兰小姐心情也不好,总是蔫蔫的不理人。这次回来变了好多,和之前判若两人。她是不肯说的,但我猜到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公开身份,于是托人找了汇民中学的校长,给她弄个美术老师的身份。”
战时的上海,不要说“金灵”这样的孤女,有些男人也未必能谋到职位。英杨一直疑惑,不知微蓝用了什么手段,原来是十爷替她安排的。
“兰小姐离家的时候,成家兄弟并没有到八卦门,成没羽是头回见兰小姐。成没羽看着谦t和,其实心性高傲,可他跟着兰小姐跑了几趟事,很是拜服。我冷眼旁观,咱家这位大小姐是能成事的,可惜了是个女子!”
她当然能成事。英杨心想,十六岁离家,走了十年,今年也就二十六岁吧,已经是华中局副书记了。
“金蝉钺的事也是您安排的?”英杨自知问得多此一举,仍是忍不住要求证。
“小少爷也许不明白,老爷子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十爷微笑道:“老爷子肯收留之前,我们都是流浪汉,没家没口没牵挂,年景好上街卖艺去,一咋一喝的混些钱填肚子。老爷子给我们家,叫我们人模狗样的,这还能喝茶吃酒看看书。”
他说着一拂袖,指指满腾腾的书柜。英杨狐疑着瞅两眼,不大相信十爷是肯读书的。
“老爷子极清高,攀附权贵换来钱财声名,这事他绝不能够的!但为了养活我们,他要按捺心性伺候顾金梦!他就这一个女儿,别说要杀个日本人,就是要杀了重庆的南京的,我们也只能尽力!”
英杨只当展翠堂里有仙子小组成员,现在看来,是微蓝动用了私人关系。他不想再讨论往事,眼下最紧急的是微蓝的下落。
他不敢告诉十爷,微蓝陷在福泉山上。日本人已经封山,十爷若知实情,八成要硬闯上去救人,这样搭进去的性命只会越来越多。
只可怜卫清昭眼见与女儿团聚,转眼又要成空。英杨一颗心像被暴雨梨花针打成了筛子,难受的无以言说。
他勉强按下满肚皮心事,起身向十爷揖一揖道:“十爷,我外面还有点急事,这就要走了,等事情办妥了再来拜见您。”
十爷起身相送,却道:“兰小姐叫我十叔,你也别十爷十爷的了,也叫我十叔吧。”
他年纪虽与英柏洲相仿,无奈辈份大,英杨必得改口叫十叔,又问:“十叔,您知道五爷的下落吗?”
“六哥跟着老爷子,三哥去了香港,五哥嘛……他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真不好说在哪。”
英杨略有失望。十爷奇道:“你与五哥有交情吗?你找他有事?”
“不,没有事。”英杨忙道:“我只是好奇罢了。”
他不敢讲,惦记的是五爷手里“焰火”名单。十爷笑笑道:“我五哥笃信鬼神,成日念佛,说不准找了名山高宗隐世修炼去了,你就别好奇了。”
英杨答应着要走,十爷直送到楼下,却又道:“你可别告诉老爷子,我早知兰小姐的下落却瞒着他。这事要叫他知道了,只怕要把我撵出八卦门。”
英杨连连答应,再次抱拳告别,这才匆匆出了展翠堂。他坐上车吩咐张七往朱家角镇开,这路上心事重重,一个字也懒得讲。张七晓得他挂心微蓝,也不敢兜搭。
再到朱家角镇,气氛十分紧张,进镇子时站哨检查都是日本兵,不再是伪军。英杨掏证件讲明出任务,日本兵又登记又打电话核查,这才放他进去。老天爷含着的泪雨还是不肯下,乌云压在头顶上,风却没了,下午两三点已是天地失色,仿佛末日一般。
英杨找到骆正风,领的任务无非是逐家核查。骆正风只叫张七去,却带英杨找间茶馆坐着,茶馆天花上垂下只吊扇,嗡嗡嗡舞得人心烦意乱。
骆正风同英杨讲了几句闲话,瞧他爱搭不理的,便照他脸上细看道:“小少爷脸色这样差?生病了?”
英杨勉强一笑:“昨晚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夜,今天上午略好些,胃里还是难受。”
骆正风哟一声道:“病了在家歇着好了,又跑过来做什么?”英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敢请假。”
骆正风嗤笑一声:“出了多大事?劫了几个劳工而已,说到底不过伤了日本人的面子!狂怒维持不了多久,明天必得收掉神通。”
英杨抱一线希望问:“明天就能解封了?”
“不解封也是做样子了,总之不会叫我们来执勤了。”骆正风笑道:“我看你早点回去歇着罢,有件事忘了通知你,明天晚上浅间在百乐门搞联谊会,杜佑中发话了,特筹委所有人都要去捧场!”
英杨听见枕头阿三的名号心里就堵,推脱道:“我这胃病要发几天,明晚就不去了。”
“唉,不是哥哥不体恤你,这次真不行。”骆正风抱歉道:“杜佑中点了你的名,要你必须到场!”
“为什么?是浅间要求的?”
骆正风耸耸肩:“这我可不知道。要我说你去冒个头也应该,听说浅间的夫人到了上海,明晚的酒会是给她接风洗尘呢!”
第45章 独白
微蓝纵下山崖,瞥见一株老藤沿山壁蜿蜒,她下意识伸手抓向藤蔓,下坠之力拖着她几乎要脱手,也不知从哪生出的野蛮信念,催着微蓝咬牙抓着藤株不放。
她手掌被擦得血肉模糊,衣裳也被崖壁剐得稀碎。微蓝左肩受过重伤,就在熬不住要松手时,她后背忽得剧痛,整个人砰得撞上横生而出的虬枝。
微蓝自小习武,反应速度协调能力要高于常人,她并不回头,凭感觉右臂急挥抱住虬枝,左足向崖壁用力蹬去,借力转身飞扑在虬枝之上,整个人像块抹布挂在树枝上,险是险的,但终于止住了下坠之势。
微蓝定下神打量四周,这处崖壁向内反弓,像怪兽张开的嘴。一棵松树歪挤身子生长在崖壁里,伸出的枝干像枯瘦手指,发出求助的哀嚎。
微蓝想,它长在这里,长成这样,尚且要努力活着,自己怎么能放弃。
“还没有胜利呢,”微蓝0对自己说:“鬼子还没走呢,怎么甘心呢。”
是的,她不甘心的。她年少时听默枫讲述旅欧经历,想去德国和法国,感受蓬勃先锋的共产主义精神。她想去苏俄,去伏龙芝军事学院,接受理论再教育再提高。她把她的信仰落实在许多小事上,读书是学习,工作是实践,她走在这路上很愉快,焕发着光彩。
斗争当然是苦的。想到在为未来中国奋斗,微蓝会忘记苦。英杨说后来者未必会感谢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共产党人讲究两条,胸襟坦荡,无私无畏。
做到了,才是共产党人。做不到,不过是政治投机者。默枫算前者吗?还是后者?微蓝的痛再度涌上来,她不能原谅默枫的,虽然她很明白,没多少人能在酷刑下坚持信仰。
人之常情罢了。
微蓝暂且容身的枝干并不结实,她调整姿势,努力荡向反弓的崖壁,足下落实后立即抱住扭曲的松树。没有平地,她只能伏在树上,好在崖壁遮住了鬼子视线,从上面看不见微蓝。
崖顶响起零星枪声,鬼子追到了。微蓝大气不敢出,生怕踏落碎石,或者颤动枝叶引来注意。鬼子若是落绳捉人,微蓝只能再次跳崖了。
天阴得厉害,大朵铅云把川谷压得峻迫逼人,显露出大自然的威严。
微蓝放目望去,这难得景致令人咋舌。她死了也值了,这辈子没辜负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都值得了。
只是……
她想起爹爹,满腔奋勇忽然消隐了。无论怎样,她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呢,除了母亲长年卧病,微蓝并没有愁苦,曾经也纵横江湖,跟着五叔去码头收保钱,谁不叫她一声兰小姐!
可她十六岁从复兴西路出来,全都变了。再没有兰小姐了,她是化名魏青的,极普通的进步青年。因为身手好,长得又漂亮,她没有被留在根据地,参加短期培训后被送到南京,成为南京地下党的一名谍报员。
她自此感受到信仰与现实的反差。
组织经费紧张,她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只包子,冬天住阴湿的棚顶房子,冷得发抖,开水也舍不得用,一壶要两分钱呢。
微蓝这样熬过来。把“大小姐”三个字敲得粉粉碎,随风吹进岁月里。她常在梦里回到复兴西路,看见卫清昭白了头发说:“兰儿,你回来吧,家里什么都有呢。”
微蓝在梦里流眼泪,醒了抹抹眼睛,接着去革命了。她后悔过的,也有情绪顶上来的时候,想不管不顾丢下一切回上海,谁又能拿她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