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日本兵把他们押上卡车,带回卫戍兵司令部。起先关在大牢房里,英杨掏出证件讲明原由,请他们给特筹委去电核实,又说自己是英次长的弟弟,绝不能冒犯皇军的。
宪兵不置可否,捏着英杨的证件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罗鸭头等到绝望,带着哭音说:“小少爷,下回再遇着这样,咱们别仁义了赶紧跑,这保命要紧啊!”
“你放心吧,”英杨安慰:“骆处长不会不管我们。”
罗鸭头勉强止了哭音,仍是忧心忡忡的。又等了好久,日本宪兵转了回来,却只提英杨出来。罗鸭头生怕英杨因为英柏洲能被放行,自己一干人都要顶罪,急得声音变了形说:“小少爷!救我们啊!”
反倒张七明白人,劝道:“小少爷连店老板都顾着,不会不顾我们。”
英杨此时心下没底,也不敢多话,只跟着宪兵出来。然而并非放他走,宪兵只是带他到提刑室,这里灯泡雪亮,靠墙放着上刑的木椅,空气里飘着血腥气。
日本兵丢下英杨就走了。英杨独自坐在审讯桌前,渐渐觉得这里安静的可怕。
很久很久,提刑室的门开了,进来个穿笔挺军装的日本人。他相貌斯文,留着两撇小胡子,总是不自觉得仰着头,像是用鼻孔看人。
英杨起身行礼道:“太君晚上好。”
日本军官冲他笑笑,毫不掩饰的仔细打量英杨,认真得像在鉴赏古董。一分钟后,他鉴赏完毕,将英杨的证件搁在桌上,说:“英杨先生,晚上好。”
在英杨见过的日本人中,浅间的中文最好,排下来就是这位了。
“不敢,”英杨谦虚道:“不知太君如何称呼?”
“我姓山口,山口云造。”军官说着,指指领子上的军衔说:“少佐。”
“山口少佐晚上好。我们是特筹委行动处的,来苏州公干,不料在小酒馆有些误会,烦您拨冗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山口笑笑:“死两个兵而已,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没什么好解释。”
英杨怔了怔,暗想这位山口少佐倒爽快。
山口云造隔着桌子,继续“鉴赏”着英杨,问:“英杨先生今晚在现场,依您的推断,杀害帝国战士的人来自重庆,还是来自延安?”
英杨刚平定的心又拎地来,暗想这位进展神速,刚说不计较,就开始分析追查了。
“事发突然,我分辨不出。”英杨托辞道:“当时我们刚进酒馆,正准备……”
他还没说完,山口发出尖锐短促的笑声,打断英杨道:“英杨先生,没想到您居然失了眼力?”
英杨不知何意,不敢接话。山口凑在雪亮的灯泡下,直视英杨的眼睛,轻轻说:“新的武器出现了,指挥,也要随之改变。”
英杨一言不发,眼睛里闪动色泽难辨的光芒。这熟悉的句子属于伏龙芝军事学院。山口为什么能念出它,为什t么要在此时念出它?
山口得意的笑起来:“英杨先生不会忘记吧?你曾经在伏龙芝,度过多么美好的时光!”
第38章 蔷薇
伏龙芝军事学院,1918年创办于莫斯科。1925年改名工农红军伏龙芝军事学院。山口能说出伏龙芝,已经将英杨的伪装一剥到底。
事情到了这一步,英杨反倒不慌了。他想,希望山口云造是日本共产党,这是今天最好的结果。
山口打破沉默问:“英杨先生没用晚饭吧。我有荣幸邀请您吗?”
“晚饭前我有个请求,”英杨试探道:“跟我来的人能不能让他们走?这些事与他们无关。”
“特筹委的骆处长来了电话,请我们通融一二,”山口挑起一抹轻蔑的笑:“既然英杨先生开口了,就让他们走吧。”
他的配合让英杨暂时安心,也许情况没那么糟。
山口开门让宪兵去放人,接着做个请的手势,说:“英杨先生,这边请。”
英杨只能跟着他走出牢房,走出卫戍部队的院子。没走几步,他们转进一条小巷,巷子的尽头挑着盏红灯笼,在清寂的夜里格外诱人。
这是间日式居酒屋。老板娘三十岁出头,穿浅蓝底绘山水和服,形容端丽笑容亲切,山口叫她良子。
良子请他们进房间,又是要脱鞋的榻榻米,英杨很是厌烦。两人隔着饭桌盘膝坐好,山口云造说:“英杨先生,真没想到能在中国见到您。”
英杨揣测着这句话,小心措词道:“山口少佐,我记性不大好,咱们之前见过吗?”
“您的记性很好,您从没见过我。”山口微笑说:“我想请问,您喜欢蔷薇吗?”
英杨满头雾水,也只能说:“英某投身共荣事业,只见猛虎,不见蔷薇。”山口眼底闪过柔和的光,说:“有个人很喜爱蔷薇,她总是说,来生愿作蔷薇,凋零腐烂于春风。”
英杨心里打个突,山口的语气已转作哀伤道:“她是我的姐姐。战争让人惆怅,您还记得她吗,英杨先生?”
来生愿作蔷薇,宁可腐烂于春风。
英杨想,山口云造不是日本共产党,和他姐姐一样,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军旗幽灵。
“您会奇怪我为什么姓山口吧?山口是我们的本姓,姐姐用佐佐木静子的化名结识您。啊,她的中文名字,您还记得吗?”
“记得。”英杨冷漠道:“她叫左小静。”
山口云造满意的笑起来:“您还记着呢,真好!姐姐无数次同我提起,伏龙芝军事学院有蔷薇花瀑,每到春天美不胜收,你们就相遇在花墙之下。”
英杨皱起眉头,想打断他,却又忍住了。
山口描述的花瀑在伏龙芝后门,蔷薇沿墙而下,于春日夺目灿放。可在英杨心里,它并没有那么美,比不得未曾如面的杜娟。
山口说的没错,英杨在蔷薇花下偶遇左小静。她很漂亮,可那漂亮与微蓝迥然不同,她不够明媚,流淌着蓝调的纤弱与忧伤。
英杨曾经以为,他和左小静有共同信仰,就仿佛此刻他与微蓝走在共同道路上。但左小静辜负了他,她在执行任务时被英杨撞破,暴露出日本间谍的真面目。她请求英杨为感情放弃信仰,不仅要帮助她隐瞒,甚至背叛祖国,加入他们。
英杨毫不犹豫拒绝了。当晚左小静以间谍罪被捕,英杨自此失去她的消息。
现在,在苏州,在这间深藏于小巷的居酒屋里,他深埋在心底的往事被挖出来,摆在桌面上。
英杨觉得自己没有潜伏的必要了。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山口惆怅又诚挚的说:“英杨先生,我能够做你的朋友吗?”
英杨不置可否,山口柔声道:“我姐姐很想再见到你。听说我从军到中国,她特意写信嘱咐,让我不要伤害你。”
英杨很想问,左小静还在苏俄坐牢吗?可他不愿意开口,山口转达的内容是个笑话,英杨二十五岁生命里唯一的创口,是左小静留下的。
他不相信山口云造,就像他绝不会再相信左小静。英杨经营多年,今天要败在“曾经”手上。
厨子敲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山口应该是常来这间居酒屋,他和厨子用日语随意交谈,讲些菜价和天气。看见厨子搁下色泽鲜碧的拌海藻,山口惊喜道:“今天的海藻看起来很新鲜。”
厨子恭敬回答:“今天的海藻不算新鲜。新鲜海藻不是绿色,而是微蓝。”
英杨心里微动,转眸看向厨子。厨子正在专心上菜,搁下煎鱼和腌螺肉后,他开始分派豆腐汤。日本人做事很隆重,厨子将汤碗平举于眉递上。山口先接过汤碗,迫不及待就唇去饮。
在山口喝汤时,厨子把第二碗奉给英杨。英杨静静看着碗举到自己面前,厨子的中指在碗壁轻弹,敲出一串摩斯密码,是三个字,“救不救”。
英杨接过汤碗,想,微蓝就在左近。苏州算华中局的地盘,微蓝在这里游刃有余。
救了又如何呢?就算逃出苏州,他也逃不出曾经。除非跟着微蓝到后方去,再也不回上海。微蓝会安排撤离韩慕雪,不必他操心。
可是英杨不甘心。
送药上大别山,让英杨清楚知道自己和根据地的差距。他的优长在上海,在情报市场,他在伏龙芝的三年所学就为了长期潜伏,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仙子小组是英杨的闪亮榜样,英杨相信只要足够耐心谨慎,积极建立外围,他终将成为深契敌人心脏的尖钉。
莫测璀璨的极光还在前方,他不能停止追光。山口还没亮出底牌,英杨想再坚持一下。
他于是对着碗笑笑,说:“这汤太烫了,要等等喝。”
厨子一言不发,收拾托盘行礼,拉开纸门消失了。
英杨有点后悔,他放弃了逃生希望吗?微蓝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否则她一定会打进来,即刻带英杨离开。
“英杨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山口幽怨道:“你能接受我这个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