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有鬼子。”英杨低声说,却觉得手被微蓝用力反握住。她的手冰凉,茧子擦着英杨的掌心。
“找到了。”微蓝低低说,牵着英杨向前走去。
他们穿过夜晚山间的薄雾,慢慢走到那些影子跟前,英杨才看清楚那都是尸体,是一具具保持备战姿势的焦尸,他们依旧穿着灰蓝色军装,但显然是死后被穿上的。
“为,为什么会这样……”英杨口吃着问。
微蓝没有回答,她带来的队伍也静默着。他们向这些尸体鞠躬,把装药的子弹袋挂在尸体身上,最后微蓝接过杨波递上的荞面窝头,把它郑重搁在一具尸体的怀里。
杨波轻声问:“他们会来吗?”
“会的。”微蓝说:“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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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鹞影崖西侧下山,几乎没有路,沿路的荆棘和细枝把英杨划得生疼。回到中午休息的地方,土坷挖出英杨的西装和皮鞋,为着要装扮进城。
来时和鬼子在山下冲突,沿原路返回很危险,杨波领着人在前面披凿开路,硬生生走出小径来。直走了一夜,当启明星在天边闪亮时,他们到达山脚。杨波带着队伍走了,临走前与英杨握手告别,并请他照顾微蓝。
队伍走后,英杨和微蓝坐在路边草丛里等待天亮进城。英杨脱下西装给微蓝披上,又把她搂在怀里。微蓝也许是累了,她没有拒绝,乖巧的靠着英杨。
“山上的那些是怎么回事?”英杨小声问。
“鹞影崖虽然陡峭,却不太高,之前队伍常在这一带活动,为着能攀崖转移。山下的百姓送补给也喜欢从鹞影崖上去。鬼子听了汉奸保长的话,在鹞影崖纵火烧山,队伍只能在山火蔓延之前转移。你刚看到的是警卫班,他们负责断后,为了争取转移时间,被烧死在山林里。”
“那他们的衣服呢?衣服为什么没烧焦?”
“那是队伍回来后给穿上的。听说为了保全遗体完整,只能把衣裳剪开给他们披上。之后百姓再上鹞影崖,就把粮食挂在他们身上。”
“日本人不会把粮拿走吗?”
“鬼子怕他们,再也没来过鹞影崖,说是闹鬼。”微蓝冷冷说,她眼底掠过冰凉的冷漠,看向黎明前深蓝的天空。
英杨摸到她的手,六月的天,微蓝的手冷得像冰碴。英杨双掌合握,努力替她捂着。微蓝缩着手说:“我不冷。并没有这么娇气。”
英杨不让她抽回手去,握紧了道:“你可是说过的,共产党人也是血肉之躯,冷啊热的都是正常反应,不是娇气!”
微蓝垂眸黯然,良久道:“若都记着是血肉之躯,许多事就做不到了。”
英杨不知说什么,扯出夏先同来,道:“我在法国留学时认识一位前辈,他告诉我只要坚信共产主义,百年后的中国会是盛世华年。”
“一百年,要到2039年。”微蓝喃喃计算:“太久了。”英杨打气道:“也许不必那样久的,也许只要30年,50年,或者70年。”
“我们看不到百年后的中国,只能把它当作一个梦,当作一束光。”
“后人会看到的。咱们今天做的,不过是叫以后的他们不必活成现在的我们。”
“那么,他们会感谢我们吗?”
英杨想了很久,缓缓摇头:“也许不会的。如果不会,你会后悔吗?”微蓝黯然一瞬,立即笑了起来:“为什么要后悔?我并不是为了未来的感谢才走今天的路。”
“那你是为什么呢?这条路并不好走。”
微蓝望了望英杨,反问道:“那么小少爷是为什么呢?比起来你更不该选择这条路。”
英杨张了张嘴,却不知怎样回答。是啊,他衣食无忧,即便日本人进了上海,他依旧是鲜衣怒马小少爷。苦的是谁呢,是在山上化作焦尸的战士,是背着窝头攀爬鹞影崖的老乡,是无数在刺刀下腆着脸活下去的百姓。
“老百姓太苦了。”
英杨脱口说出来。只是寥寥数语,微蓝却懂了。天色从墨蓝转作淡蓝,天快亮了。
英杨整顿疲惫的西装,依旧是浊世佳公子。他掏证件带微蓝过关卡,好在烟和钱都t在,只是哨兵换了人。
回到定远县城的客栈,张七像母鸡扑窝似的奔出来,见到英杨像再世重逢,不知道先哭还是先说话。英杨斥责他经不起事,张七只得饱含委屈压抑感情。
到了客栈安顿下来,英杨让微蓝什么也别想,先睡一觉。微蓝的竹布褂子擦得稀脏,手肘破了,露出一片渗着血丝的皮肤。
“你这里破了。”英杨指着说。微蓝捂住说没事。英杨让她好好休息,自己退出房间想,看见的地方有伤,没看见的地方肯定也有伤。
他于是出去买药。镇上的药店没有消毒患处的酒精或药水,伙计听说是破了皮,出门揪两把野草回来,搡给英杨说:“捣烂了敷在伤处,明天就好。”
英杨问这是什么。伙计捣着药说:“地锦草,治伤最好的。”英杨将信将疑,又问要多少钱,伙计亮出牙齿笑一笑:“这东西要什么钱?拿去用吧。”
英杨连声感谢,宝贝似的捧回客栈,找厨房要了干净碗勺,又把地锦草洗净,放在碗里碾成绿汪汪的泥。他端着碗送给微蓝,微蓝奇道:“这是什么?”
英杨用伙计的口吻把地锦草介绍一番,请她抹在伤处,微蓝对着那碗绿泥表情复杂,良久才说:“谢谢。”英杨把新买的衫裤鞋子堆在床上,让她抹完药换上,他说罢走了,留着微蓝在屋里发呆。
床上铺着英杨买来的衣裳,蓝底白花的斜襟衫,黑色扎脚裤,方口布鞋,还有盛在粗陶碗里的绿色药泥。
微蓝呆了会儿,用筷子蘸了药泥,弯过手肘来抹在伤处。那东西凉凉的,散发着草木腥气,微蓝觉得好笑,她小时候调皮,上屋揭瓦不过是寻常事,擦伤是标准配置,从没这样当回事。
她还是认真涂抹了,不想辜负英杨。
微蓝擦了药蒙头睡觉,过了正午才醒来。她的房间紧邻着客栈小院,窗下摆着石桌石凳,醒来便听见有人在窗下说话。
她支起身子,戳破小块窗纸往外瞧,是英杨同张七坐在那里,正在商量如何回程。
张七讲这县城里租不到汽车,只能租牛车马车,英杨不敢想坐牛车回上海,于是让张七买去南京的车票,再从南京坐火车到上海。
刚商量到这里,英杨便听见窗子被砰得推开,微蓝坚决道:“我不去南京的!”
第31章 山神
英杨正同张七讲话,猛然间被微蓝推开窗子,吓他们一跳。张七缩头不吭声,英杨却问:“为什么不去南京?”
微蓝不说话,又带回了窗子。英杨左右瞧瞧,好在客栈生意不好,院子里清静无人。
自从英杨知道她是“07”,诸事都留着心眼。她不肯去南京,自然有不能去的因由,英杨打消回南京的想法,让张七去买去滁县的车票。
“为什么要从滁县走?”张七问:“可以从蚌埠搭火车,蚌埠更近些。”
“咱们不坐火车。英氏企业在滁洲有间山货行,我想办法搭他们的车回上海。”
张七答应着去了,回来说买到了下午的票,三人在客栈胡乱吃了午饭,去车站坐车。
到滁县已是傍晚,车不赶夜路,山货行也关门了,只得住上一晚。他们在山货行附近找间小客栈落脚,这里没有电灯,点着的汽灯把人影投在墙上,一尊尊硕大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乱飘。
老板娘五十多岁,生得面目和善。她见英杨出手大方,心有好感,便拉着英杨说:“小先生,你带的女娃太水灵,路上不安全。”
英杨虽有证件护体,却知道鬼子不讲理,凡事小心为上,因此问老板娘怎么办。老板娘说:“我拿些旧衣裳给她换了,明日出门前抹些锅灰,再用头巾包住脸!”
这办法虽不万全,也能有点用,英杨连连称谢。老板娘正要去拿衣裳,忽然外面乱起来,有人在院子里喊:“这店谁做主的?出来!”
老板娘忙忙赶出去,外头被火把照得通亮,领头一个穿黑绸衫裤的,掇张椅子大马金刀坐着,手里捧着只紫砂小茶壶,跷着腿打量老板娘:“这店是你的?”
老板娘认出是县里的保安队王队长,忙不迭道:“王长官,这店是我的,开了好几年了,我们税钱都交的。”
“谁问你这个?”王队长阴笑道:“皇军来了紧急任务,有抗日分子混进来,叫挨家客栈查看!你把店里的客人都叫出来,在这院子里排排好,我要挨个瞧呢。”
老板娘诺诺连声,只得转回去请客人到院子里,又到柜台后面摸索钞票攥在手心里,这才颠着脚出去,先往王队长手里塞钱道:“长官,客人都出来了,您看着查验吧。”
王队长厌恶的摔开手,斜眼道:“多少钱就往我手里塞?这点子东西只够给弟兄们喝茶!”他说罢了,身后出来个穿黑衣的胖子,夺过老板娘的钱,把她搡到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