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说罢就走了,微蓝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校门,走到英杨的汽车前,英杨顺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微蓝犹豫了一下,还是钻进了汽车。
  第16章 节操
  英杨打开爱丽丝公寓的房门,扳亮电灯,让微蓝进去。他随后关上门,脱了西装丢在沙发上,转身去厨房烧开水。
  公寓客厅装着枝形水晶灯,在晶莹的灯光下,橡木地板泛出温柔的光泽,宽大的棕色皮沙发像吃饱了的熊,坦露着胸腹。
  微蓝走过去,摸了摸“棕熊”的皮毛,坐在它的“肚子”上。很软,很舒服,像坐在云朵里,蓦然深陷下去。
  微蓝很久没接触过柔软的东西。多久她也不记得了,艰苦的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微蓝常听人说,安适腐朽灵魂,她如今坐在云朵样的沙发里,听着厨房煤气灶的丝丝声,忽然有点懒了。
  上海是夜之华府,即便在一九三九年,它依旧拥有精雅的洋房,闪烁霓虹的街道以及衣香鬓影的交际场。如果没有城外的难民杀风景,上海的太太小姐们依旧可以做衣服做头发,打麻将吃咖啡,生活仍在继续。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足够麻木,就能翻篇。
  比如今晚,微蓝一定要追出宿舍吗?她与英杨的短暂合作已经结束了。明天刺杀藤原的任务完成之后,微蓝这个代号将消融在历史烟尘里,干净利落。
  多好。英杨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多么好。
  微蓝轻叹一声,侧脸望了望厨房的方向。里面传来几声轻响,像是开柜子拿东西的声音。
  厨房里,英杨也在平复莫名而来的烦躁。望着淡蓝色的炉火,听着丝丝如毒蛇吐信的煤气声,英杨努力回想在开门的瞬间他看见了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微蓝和陌生男人站在房间里,仅此而已。
  有必要生气吗?
  英杨同自己赌着气,开柜子拿出两个杯子,泡了龙井茶端出去,递了一杯给微蓝,说:“喝茶。”
  微蓝接过茶搁在茶几上。英杨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咖啡,原来连茶也不喜欢。那么你渴了喝什么?”
  微蓝说:“喝水啊。”
  英杨反省自己问得莫名其妙,于是笑笑。房间里安静下来,微蓝坐在沙发上,英杨坐在沙发侧面的扶手椅里,时间沉淀,光舞飞尘,有时候找不到话说也挺好。
  还是微蓝先开口,说:“你来找我是有急事吗?”
  英杨想了想,反问道:“那么你追着我跑出来,也是有急事吗?”
  “是啊。”微蓝大方承认:“你不来找我,我今晚也要去找你的。我们收到紧急情况,是关于刺杀藤原的。”
  真犀利。英杨想,大大方方把追着我出来归在公事上。他并不戳穿微蓝,晃着茶杯听下去。
  “根据原先的情报,藤原从南京来沪,他们会在列车上挂个专用车厢,给藤原乘坐。我们买了这趟列车的票,准备在车上实施刺杀。”
  “但是计划改了?”
  “是的。藤原改坐专机来沪,降落在军用机场,落地后有宪兵护送到驻屯军司令部。”
  “多少兵力?”
  “两个小队。”
  “所以你们上不了专机,进不了机场,也没把握顶住两个小队的火力刺杀藤原,是吗?”
  微蓝点了点头。
  “所以你想起我了。不!是想起我大哥和藤原的聚餐了。”
  微蓝忽略英杨的嘲讽,诚实说:“在餐厅实施是比较理想的办法。”
  “我知道明晚的餐厅,但是按照情报交换的原则,你要拿价值对等的情报来交换。”
  “自己人也要这样做吗?”
  “既便为了共同的目标,也有贡献大小之别。我们的合作在锄杀立春后结束啦。现在你是社会部的,我是上海情报科的,隶属不同,没有合作,当然要讲清条件。”
  微蓝垂目想了想,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仙子小组。”英杨不假思索说:“在丰乐里我就问过你,你不肯多说。”
  “仙子小组在社会部被列为绝密!”微蓝皱眉道:“它有多少成员,有哪些成员,这些资料连李克农都不知道!”
  “我不用知道它有几个成员又分别是谁,我只想知道什么是仙子小组?”
  微蓝犹豫良久,终于开口了。
  “民国十六年党内合作破裂,那时候每天都有人变节,每天都有牺牲,党员损失达到70%。今晚还是你战友的人,明天要么是一具尸体,要么就是指认你的叛徒。为了保存力量,中央特科切断联络,迫使谍报员进入休眠。”
  民国十六年英杨只有十三岁,他对那场血腥屠杀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在根据地短训时听教员提起。微蓝在述说往事时低垂着密长的眼睫,仿佛举眸要回到残酷往昔,可她也没有经历过,她应该比英杨小才对。
  “与组织失去联络虽然安全,但也很可怕。当时的上海,有几个彼此信任的谍报员暗中保持着联系,成立了脱离组织坚持工作的特别小组,共同代号是仙子。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国共开启第二次合作,仙子小组才与组织恢复联系。”
  “从民国十六年到民国二十六年,整整十年?独立运行?”
  “不可思议吗?可它就是真实存在的。与组织恢复联络后,仙子小组被特许不报告名单,它很神秘,能量巨大。”
  “那你呢,你是仙子小组的成员吗?”
  “我?当然不是!”
  英杨露出遗憾的神往。微蓝奇道:“你想加入仙子小组吗?”英杨不好意思的笑笑:“这小组都是仙人,怎么会带我呢?”
  “他们不是仙人,是普通的凡人。”微蓝不赞成英杨的看法:“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不只是他们,我们也是这样!”
  “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英杨冲微蓝笑笑:“你确定知道什么是七情六欲吗?”
  微蓝捧起杯子喝口茶。
  “好喝吗?”英杨问。
  “还行。”微蓝说:“我不喜欢龙井,有股焦糊味。t”
  “那你喜欢喝什么茶?”
  “铁观音。”
  微蓝说这三个字时刹那灵动起来,连迸出的笑容都闪闪发光。这是铸好的模子里不当心漏出来的微蓝,真实又珍贵。
  “你刚刚说不喝茶只喝水,原来是骗人的!”
  “很多年没喝过正宗铁观音了,我快忘了是什么味道。”微蓝再次答非所问,又正色道:“关于仙子小组的事,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现在该你说了,明晚藤原在哪里吃饭?”
  “我提过的那间杭帮菜馆子,秋苇白。”
  “林小姐帮的忙?”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
  微蓝笑了笑不予置评。英杨便说:“现在地点敲定了,你们打算怎样执行?”
  “我要这间馆子的地址,”微蓝说:“如果有周边地图就更好了。”
  “建议你不要废心思了。特筹委参与明晚的警戒,行动处已经在布置封路了。骆正风虽不上进,却并不傻,你们想混进去没可能的。”
  “有别的办法吗?”
  昨天还是冰山雪莲的微蓝,今天就要虚心请教了,英杨很高兴。
  “办法当然有。这家馆子我去过,镇店名菜是东坡肉,装在小瓷盅里,一盅一块肉。所以我们可以用毒杀。”
  “毒杀?”
  “对啊。买通后厨,把剧毒放在肉里送到藤原面前,小瓷盅能确保精准投毒,又省事又省力。”
  英杨得意说完,微蓝却神色不豫,沉吟不语。
  “……,如果你们经费紧张,买人做事的钱我来出。”英杨试探着说:“我会安排做事的人投毒后立即离开菜馆,到码头直接去香港,给他十根金条!”
  “不是钱的问题。”微蓝皱眉道:“一来时间太紧,底细不清,收买的人未必靠谱,很可能会坏事。二来即便毒杀成功,日本人捉不到凶手会报复秋苇白,轻则杀光老板伙计偿命,重则牵累他们的家人邻居,搞不好那一带的百姓都要遭殃!”
  英杨承认自己没想这么多,眼看可行计划要泡汤,他有点不甘心:“藤原加北是细菌战恶魔,如果他活着,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数以万计!”
  “所以,就可以牺牲无辜吗?”
  微蓝的眼睛很亮,像被水洗过的黑曜石。那眼睛里闪出的光芒刺痛了英杨,仿佛英杨是不择手段的冷血狂徒。
  英杨很想赌气回答“是的”,但良知让他闭嘴。可是微蓝应该清楚,战争中牺牲在所难免。毒杀能让行动伤亡最小。
  “微蓝同志,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英杨沉声说,试图迂回说服微蓝。微蓝却早有准备,笑笑道:“三民主义也为了救中国,与我们也有共同的目标。”
  英杨愣住不答,微蓝说:“即便目标相同,执行的手段也千差万别。主义在理论上都是自洽的,区别在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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