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英杨无可奈何,只得叮嘱她在车上等,自己扶了车夫进医院,挂了号看着他缝针。医生讲怕伤口发炎要打吊针,英杨不想再陪了,就给了车夫五百块钱,算作医药费之外的赔偿。
  车夫自觉遇到好人,泪汪汪的说:“先生,你留个名姓,我以后要报答的。”
  英杨哪里指望他的报答?只是这车夫看着憨厚有良心,触动英杨的同情心,于是抽了名帖递给车夫说:“报答就不必了,你如果有困难,打这个电话能找到我。”
  车夫接了名帖看看,说:“英先生,我姓张,家里行七就叫作张七。你若用的着我,就去小西街的洋泰车行,讲找张七就行了。”
  英杨笑道:“知道了,你好好养着吧,我先走了。”
  英杨出了医院,才想起车上还有一位呢!那位洋派千金可不好说话!他的无名火全部算在微蓝身上,若不是为了去见她,何至于就撞着黄包车了?
  他气哼哼拉门上车,那女孩等得快睡着了,见着他便抱怨:“怎么才回来啊?”
  英杨懒得解释,发动车子问:“你家在哪?”
  女孩坐直身子说:“你别管在哪,照我说的开车就是。”
  英杨把个“忍”字贴在脑门上,咬着后槽牙想:“千难万难,送神归位最难!好赖把她送到家就完事了!”
  做敌后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有都要为潜伏服务,这种小事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只是道理归道理,情绪归情绪,英杨虽被道理说服了,情绪并不好,因此冰着脸开车。他照着女孩指点直走左拐右转,就这么样驶过几条街,英杨越来越觉得不对。
  这是他回家的路啊?
  “这条路一直往前,对,一直往前开!好,好,前面准备停车啊……停!停!就是这,停!”
  英杨一脚刹车停在自家门口,转脸安静的看着女孩。
  “你看我干什么?”女孩奇道:“按喇叭叫门啊?”
  “这是你家啊?”英杨不得不发问。
  “是啊!”女孩理直气壮:“不是我家是你家啊?”
  英杨无言以对。
  ******
  坐在英家的客厅里,女孩说了实情。她叫林奈,是林想奇的女儿,也是英柏洲的师妹。听说英柏洲到上海,她今天坐黄包车来看望师哥,没想到半路被师哥的弟弟“拦截”了。
  听说是林想奇的女儿,英杨倒留了心。他让阿芬给政府办公厅打电话,通知英柏洲回来,又派人去接韩慕雪的“御用神医”沈老夫子。
  等待沈老夫子时,英杨把阿芬叫进厨房,吩咐她弄个冰袋给林奈敷脚腕。
  “家里没有冰袋的,”阿芬睁圆眼睛说:“没有这东西!”
  英杨无法,只得亲自开了冰箱,找了一圈只有英柏洲的钙乳罐头合适,铁皮的,冻得冰冰凉。
  他掏手帕裹住罐头,示意阿芬送去。阿芬替他心疼:“你的手帕给她敷脚啊?以后不要用了?”
  “我那么多手帕洗了就丢了,也没见你心疼节省啊?”英杨不由好奇。
  阿芬无话可讲,撇撇嘴说:“小少爷,这个是不是金老师啊?”英杨心里扑托一跳,道:“你怎么知道金老师?”
  “太太讲的啊!太太讲你喜欢金老师呢!”
  英杨像被猛然揭穿了用力隐瞒的事,脸颊透出羞恼的红热。阿芬不解“风情”,还在说:“不过太太讲的话也不能全信!她还讲金老师好漂亮呢,我看并不漂亮,只是打扮时髦罢!”
  “客厅那个不是金老师!”英杨迅速辟谣,皱了眉毛说:“都叫你打电话给大少爷了,怎么可能是金老师?动动脑筋好吧?”
  阿芬呆了几秒,忽然吐舌头笑道:“那就是大少奶奶了?”英杨挥手帕敲她头,阿芬忙扯了手帕裹住冰罐头,直捧着送出去。
  “我从没听说过柏洲哥哥有个弟弟。”客厅里,林奈疼的龇牙咧嘴,依旧要坚持讲话:“你叫什么名字?”
  “英杨,杨树的杨。”英杨冷冷说。
  “咦,你为什么是两个字?”
  “你的名字不也两个字吗?”
  “可是,兄弟俩的名字要差不多才对,难道不是吗?”
  英杨拒绝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好在沈老夫子到了,英杨迎接救星般把他迎进客厅,向他展示林奈的伤处。沈老夫子六十多岁,神采奕奕气色红润,他捧着林奈的脚啧啧两声,道:“跌打损伤,要排淤堵。”
  说罢了开张方子,叫去抓药,说是煎了内服。又从诊包里掏出青花瓷瓶子,倒了些橙色药水在手心里,捉住林奈的脚一通揉捏,把林奈痛的死去活来,大声惨叫。
  阿芬看不过去,缩在英杨身后说:“小少爷,她好像受不住了。”英杨抱臂当胸,面无表情说:“良药苦口,扭伤就要这样通筋骨的。”
  他们正在旁观看戏,忽然院子里汽车喇叭响,英柏洲回来了。他踏进客厅便听见林奈惨叫,竖了眉毛先吼一声:“住手!”
  沈老夫子被他吼得一吓,英柏洲已经抢上来,一把拨开沈老夫子,扶着林奈手臂道:“小奈,你怎么了?”
  林奈被沈老夫子的独门药酒折腾的披头散发满脸冷汗,看见英柏洲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哼哼道:“柏洲哥哥,你可回来了!”
  英柏洲心痛如绞,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叠声安慰:“是呢,是呢,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英杨浑身乱冒鸡皮豆豆,正要借故遁走,忽然电话响了。阿芬接了电话回来喊:“小少爷,你的电话。”英杨念一声阿弥陀佛,赶紧去接电话,喂了一声,便听见微蓝不紧不慢的声音问:“是英杨吗?”
  英杨站在餐室门口,捧着只电话,身后客厅里闹腾的鸡飞狗跳,电话线那头流淌来的沉静仿佛一剂神药,瞬间抚慰了烦躁。
  他莫名好笑,喃喃说:“闹得凶的其实没多大事。”
  “什么?”微蓝没听清:“你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跟家里佣人讲话!金小姐吗?你找我有事情吗?”
  微蓝沉默了一下,淡然道:“你今天约了我吃午饭,难道你忘记了?”
  “啊!没有忘!没有忘!现在还没有到吃饭时间,我正要出发呢!我这就去接你,你等着我啊!”
  “不必太着急,十二点半钟,我在学校门口等你。那么,再会啊!”
  微蓝道了再会,爽利的挂掉电话,很让英杨意犹未尽,想到中午能见到微蓝,英杨莫名开心,总比伺候林奈要好。看看墙上的挂钟,还有些时间,可他忍不住要去换衣裳了。
  英杨两手抄着裤兜,沿墙根飞快往楼上溜,刚上楼梯就被林奈看见了。
  “喂!你要去哪里!”她指着英杨的背影奋力喊起来。
  英杨心虚得站住脚,回头望望她:“我吗?”
  “是你把我撞成这样!”林奈委屈说:“你居然要溜走!”
  这说法太刁钻了,英杨简直没法回答,只能下意识看向英柏洲。林奈也看英柏洲,带着哭腔委屈道:“柏洲哥哥,就是他把我撞成这样t的,你管不管!”
  英杨七岁进英家,和英柏洲做兄弟十八年了,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英柏洲对待韩慕雪母子向来是“凌空蔑视”,用碾压式的高高在上表达鄙视,绝不能多说半个字,说了就要破功。
  要他批评英杨,等于要他从天界下凡,那是绝无可能的。然而英杨忽生兴趣,想看看英柏洲下凡什么样儿,于是等着看戏。
  当此情景,英柏洲万分尴尬。
  林想奇在英柏洲心里犹如希腊诸神,洋气、传奇、高贵。他的女儿林奈,自然是英柏洲的爱慕对象,被他奉为天人。在这对父女面前,英柏洲有点自卑,他不会把“家丑”告诉林奈,更不愿意诉说十八年来同英杨的关系。
  现在林奈半认真半撒娇的要英柏洲惩罚英杨,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问林奈:“那么你要怎么样?”
  “叫他留下来,等我不疼了才许走!”
  这要求虽不高,却不讲理。英柏洲沉吟不语,英杨笑道:“林小姐,沈老夫子的药酒堪称当世神药,揉得时候虽然痛,等药力渗入肌理就会有清凉之感。我劝你平心静气,不要这么浮躁,会好的快些呢!”
  林奈瞪着眼气道:“我浮躁?明明是你撞……”
  “好啦,我是撞了你,可我把你送到你指定的地方,又给你找了医师,又给你找了哥哥,喏,连你敷伤处的冰罐头都装备好了,还要怎样呢?不论你怎样想,我对你是问心无愧了,密斯林,拜拜咯。”
  他说着敬个俏皮礼,转身就往楼上跑。林奈不依,急着要起身去追,英柏洲忙按住了笑道:“你来找我是不是要讲吃饭的事?谢谢你答应陪藤原吃饭,你有没有想好馆子定在哪里?”
  这几句话嗖嗖嗖射进英杨心里。他原本潇洒的脚步蓦然慢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你不要讲饭店!我的脚痛的要命!”林奈发着脾气说:“我不要听什么日本朋友,啊哟,啊哟,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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