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人从后楼梯下来,打后门出去。英杨说开了车来,骆正风于是坐他的车,叫汤又江在前带路。上了车,英杨问:“什么事啊?”骆正风不耐烦:“杜佑中有毛病,打麻将非得叫人陪。”
“他缺腿子吗?”
骆正风冷笑:“他怕死。跟别人玩怕被锄奸团解决喽,因此叫我们几个陪。你说烦人不烦人,我最讨厌打麻将。”
“所以你拖着我。”英杨不高兴。
骆正风露出友好笑容,巴结道:“小少爷十项全能,射击骑马台球桥牌无所不精,区区麻将能难倒你?”
英杨不给面子说:“是没钱输了吧。”
这话一针见血,骆正风沉默半晌,咬牙道:“娘希匹,还不能赢!只能输!”
英杨笑道:“这种话少说,给我听见就算了。”
骆正风笑笑不答。英杨揣度如何开口讲藤原加北的事。骆正风虽然没“上进心”,但他并不傻,敏感话讲出来只能叫他起疑心。
他扳动方向盘,跟着汤又江的车拐弯,低低抱怨:“选哪里打牌啊?越走越偏。”
“你知道落红公馆吗?”骆正风问。
“不知道,是哪里?”
“终于有小少爷不知道的去处喽。”骆正风得意之间,汤又江驶进一处庭院,英杨跟着进去。天黑,他只记得门口有两根石柱,顶上各安着圆白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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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公馆的院子很大,用洋花匠打理,把树木修剪的有棱有角左右对齐,完全抹杀中式庭院的随意之美。
进了院子就有人引导,要他们把车子停到左侧跨院。英杨停妥车下来,便听着身后有人唤道:“小少爷!”
英杨后退两步,在灯影子里找到自家的司机,不由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大少爷在里面呢。”司机抄着兜笑道:“刚来没一会儿。”
英柏洲也在落红公馆?中午刚到上海,晚上就有应酬,这效率可以。英杨顺口叮嘱两句,跟着骆正风往正屋走去。
他们经过一处水景,圆池里立着大理石裸女,肩上扛着水罐,一引细流汩汩而出,落进水池。英杨往池里张望,水面铺着几朵睡莲,三两尾红鲤在叶间出没。
英杨觉得这不中不西还挺有趣,骆正风已催他走了。门厅有服务生迎接,穿白衬衫黑马夹,生得唇红齿白,讲话文质彬彬,服务生见着汤又江就鞠躬,熟稔极了。
英氏是大公司,英华杰的房子也算大手笔,然而跨进落红公馆的客厅,英杨还是吃惊了。一挂三层楼高的水晶吊灯倾泻银河般垂下来,电力管制拿它毫无办法,亮得璀璨耀眼。屋里不知喷了什么香,既没有旧式熏香的烟火气,也没有西洋香水的化学味,只叫人心怡神和。正中一套宝蓝丝绒沙发,用金丝线络着边,扶手边垂下两寸长的流苏。
另有一位干净漂亮的服务生迎出来,说杜主任在二楼小书房,请各位上去。英杨跟着往二楼去,楼梯上铺着极厚的深紫绒毯,皮鞋全陷进去,丁点声音也没有。
小书房并不小,进门是墨绿皮沙发,靠里搁着麻将台子。杜佑中坐在沙发上抽雪茄,他身后站着个女人,穿件米黄地斜纹绸旗袍,耳朵上别着钻石耳钉,眼睛亮晶晶直盯着英杨。
惠珍珍,英杨立即认出来。
第5章 幸会
特筹委的兵工厂就是军火仓库,虽然重要,但看仓库接触不到核心机要。英杨进兵工厂一个多月,只见过杜佑中三次,还都是远望。
杜佑中很普通,个头中等,五官寻常,酒色双修导致双颊凹陷,带着些病容。他也是头一次见英杨,转脸便对骆正风说:“带朋友来怎么不说一声?”
英杨听出责备来,骆正风却毫不在意:“杜主任,这是兵工厂的英副厂长,内政部英次长的弟弟,您忘了?当初可是您亲自批示,让他进兵工厂的。”
杜佑中听到“英次长”,立即收回责备,若无其事笑道:“想起来了,英家小少爷,啊呀,真是一表人材。”
“何止是一表人材,”骆正风替英杨吹嘘:“法国留学回来的,同汤秘书差不多年纪,见识阅历高出一筹不止。”
汤又江被无辜拉踩,盯了骆正风一眼。杜佑中微笑问英杨:“你在法国学什么?”英杨客气道:“建筑艺术。”杜佑中闻言点头,道:“英家是有钱。”
因为英柏洲留学日本,韩慕雪闹着英杨也要留学。英华杰无奈,等到英杨十七岁,将他送去法国,学什么都不拘,韩慕雪不念叨就行。
英杨到了法国,还没择定学什么,机缘凑巧接触到旅欧共产主义小组。小组领袖人物叫夏先同,他附合英杨设想的完美人格,儒雅、博学、意志坚定。
除了人格魅力,夏先同用共产主义理论为英杨描绘了未来中国,那是图景式的盛世华年,在那里,百姓富裕,社会安定,国家强大……相比眼前的积贫积弱甚至抱头挨打,图景中国是梦,遥不可及。
夏先同说,中国且是少年,吾辈且是少年,你我行进其间,不过是一场尽兴少年游。
民国二十五年,夏先同在上海被捕,至今下落不明。每当提到法国,英杨脑海里率先浮出的是夏先同说少年游时光彩闪烁的双眸。
抛头颅、洒热血,不过是尽兴少年游。
他被送去伏龙芝军事学院接受正规培训,在苏俄待了近三年,对英家只说在法国,韩慕雪好糊弄的,英华杰又懒得管他。从伏龙芝毕业后,英杨在皖南根据地受训三个月,被派遣到上海。
每每问及海外经历,英杨总说学习建筑艺术,这学科不疼不痒没前途,听过的都说英家有钱烧的,看来杜佑中也不例外。
说话的功夫,惠珍珍忙着敬茶敬烟。英杨认为交际花应当八面玲珑,仿似旧式青楼里摇帕子的老鸨,伶牙俐齿,会巴结能来事。然而惠珍珍软糯羞涩,带着苏州口音,桂花拉糕似的又香又软,吃到嘴里必然也是甜的。
惠珍珍陪着说了几句话,服务生便来请,说另有客人来。她向杜佑中告假,手搁在杜的肩膀上,指头戴着黄钻戒子,腕上卡着羊脂玉镯子,富贵灼人。
杜佑中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仰面同她讲话,声音极低,也许叮嘱她早些回来,样子留恋极了。惠珍珍低头笑,倒像母亲看孩子,流露出疼爱来。
所以韩慕雪讲,十个男人有九个半都喜欢惠珍珍。英杨本以为自己是余下的半个,此时有些动摇。
他莫名想到微蓝,同样是漂亮,微蓝与惠珍珍对比鲜明。前者是天上浮着的云,飘来下阵雨都是给面子,后者是泥里开出的花,是仰望的姿态,无限温柔。
男人嘛,谁不喜欢温柔顺从呢。
想到微蓝就想到立春。英杨的时间不多了,明天早上见到微蓝之前,他必须弄清楚藤原来沪的时间。这时间杜佑中知道,骆正风知道,只怕汤又江也知道,然而近在咫尺的答案,偏与英杨远隔天涯。
小书房的门又开了,走进来两个男人。
英杨知道他俩,前面眼圈青黑的是情报处处长纪可诚,后面脸色蜡黄戴黑框眼镜的是电讯处处长陈末。骆正风讨厌纪可诚喜欢陈末,因为陈末曾是军统的,在南京军事技术研究所任职。
骆正风说陈末是天才,讲他破译过延安的密电码,以5、6、7、8为指标的四位数加减乱数。
骆正风随口道来,英杨却知其中厉害。破解乱位加减只有两条路,一是得到延安的指点,二是运气够好。
他们要把第二条说成是天才,英杨也能接受。
电讯天才陈末也是麻将高手,杜佑中专等他来才开局。纪可诚是要上桌的,还有个位子,骆正风和英杨互相推让。杜佑中便说t:“小少爷既然来了,总要玩两把。”
英杨无法,只得顺从坐下。他坐在杜佑中上家,记着骆正风说的要输不要赢。四圈没打完,纪可诚先笑道:“小少爷在兵工厂屈才了,要到电讯处去,牌算得太精了。”
骆正风看得有趣,又替英杨吹嘘:“小少爷玩桥牌才绝,抹麻将算什么。”杜佑中赢得高兴,也笑道:“英家风水好,总出人才。”
都晓得英杨和英家风水没什么关系,没人接话。
为了缓解尴尬,英杨丢张二筒出去,杜佑中放牌叫胡,高兴的哈哈大笑。这正好打完四圈,陈末推了牌道:“英副厂长要玩,我就不玩了。”
杜佑中奇道:“这是为什么?”陈末伸懒腰不理,英杨笑笑起身,告假去洗手间,出门时惠珍珍着人送来点心,鸡丝面和蟹壳烧饼,杜佑中借坡下驴,招呼大家吃点心。
英杨用罢洗手间,想到陈末刚才的黑脸,对着镜子得意微笑。他忙了一天,依旧剑眉星眸,高鼻端口,若非眉宇间一团温和,英俊得像西洋石膏像。
韩慕雪不是这样的眉眼,韩慕雪是温婉的江南美人,第一眼并不惊艳,要山长水远才品出气韵来。英杨没见过亲生父亲,想来是极帅的,他对镜抚抚眉毛,转身出了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