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时晏只说了两句话:
  “出去。”
  “把他放下。”
  他被从水池里捞起来又跌到地上,那些恶意的笑声忽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最终身边完全安静下来。他慢慢坐起来,时晏还站在门口,问他:
  “能走吗?”
  “谢谢。”
  他抹开额前打了绺的头发,用袖子蹭蹭脸,随后想起来,身上的制服价值不菲。顾不上进一步整理自己,他扑到水池边,打开龙头搓着上面的污迹。
  原本打算走开的时晏因此停下了脚步,他迟疑了一下,脱下了身上的外套,递给苏北辰。
  苏北辰愣了一下,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才慢慢拉住了时晏的制服袖子。
  时晏耐心地站着,等他接过去。脸上有水珠滑下来,晶莹剔透,不是头发上的脏水,是眼泪。
  他拽着那件衣服的手抖了抖,“我不敢回去。”
  “能收留我一晚吗?”
  事后想想还会觉得难以置信,时晏,那个因为有太多资本而被容许高傲的人,就这么带他去了他宫殿一般的家。
  车子开过辽阔的庄园绿地,停在一处三层的欧式建筑前。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帮佣替他们拉开大门,刚才还丝毫不介意他弄脏汽车座椅的时晏停住,叫苏北辰把他那件干净的制服外套穿上。
  苏北辰沉默地照做,很快,有个小男孩从楼上跑下来,脆生生地喊时晏“哥哥”。
  他一眼就看到了苏北辰手里那件脏了的制服:“哥哥,你把外套弄脏了吗?”
  “嗯。”
  富有正义感的小时安撇撇嘴:“那你为什么要叫同学帮你拿脏兮兮的外套,你在欺负他吗?”
  “没有。”时晏看了一眼苏北辰,竟然真的把他手里还湿着的衣服接过来,义正辞严地说:“欺负别人是不对的。”
  他弯下腰,摸摸时安的脑袋:“今天在学校开心吗?”
  “嗯!今天手工课,我们做了陶土小马!我去拿给你看!”
  “好,我们摆到妈妈房间里,她一定喜欢。”时晏拉住兴冲冲往楼上跑的时安:“如果在学校里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情,要告诉我。”说完放开手,“去拿小马吧,慢点。”
  那个瞬间,苏北辰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嫉妒的想法——如果他是时晏的弟弟就好了。
  在时晏家里短暂地停留一晚后,苏北辰找到了亲近这个人的办法——扮可怜,最好弱小得像个孩童。
  他开始频频去招惹暴躁的哥哥,那一点就着的蠢货次次如他所愿,帮他找借口缠着时晏。开始时晏并不怎么理他,对他和对其他人一样,淡淡的,后来大概把他当成了某种小动物,由他靠近。
  有一天他又满身狼藉地找到时晏,时晏瞥了他一眼,“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时晏有一双让人很难直视的眼睛,因为过于清透而显得有些凌厉,一切心机在他那双眼睛里都无所遁形。
  “我找过老师和你爸,他应该不敢再欺负你了才对。”
  在他的目光里苏北辰低下头,“我,我……你为什么要去找老师和我爸?”
  “因为不想看你这样。”
  真神奇,怎么有人能那么坦荡。他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那个地方变明亮了。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可以直接说,不用这样。”
  他和时晏成为了朋友,开始频繁出现在时晏家。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时晏家里的变化:
  时安不见了,听说是被外公接走;总是温柔地请他吃水果的温岁蝶也不再出现,有一次他从时晏房间里出来,撞见她跪在地上用力用手掌擦着一处水迹,那样子显得很神经质;时晏和父亲的关系变得微妙,父子俩默契地把对方当成空气,时文礼有时候会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他。
  那栋豪华的宫殿变得日益冰冷、压抑,时晏也越来越孤僻疏离。苏北辰陪在他身边,心里生出一种卑劣而隐秘的欣喜,像是独占了宝藏。
  他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些变化,苏北辰一直知道,自己有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自从他站到时晏身边,用欣赏的目光打量他的人变得更多,老师、学校里的女孩子,甚至,时文礼。
  他发觉女生的注视和细语完全不能引起自己的心动,他好像喜欢男性,更惊喜的是,时晏好像也一样。
  他不能再等了,随着他和哥哥逐渐长大,他在家里的地位越发尴尬,毕业以后,时晏就会去国外读书,他想和时晏一起去。
  于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他试探时晏。他往时晏买的奶油蛋糕上插了三根蜡烛,俏皮地歪头看他:
  “一、二、三……我可以许三个愿望。”
  “唉,不过许愿没什么意思,神仙也不会回应我。这样吧!我问三个问题,晏哥你来回答我,就算我的三个愿望都实现了。”
  他飞速沾了一块奶油点在时晏嘴角,问他蛋糕好吃吗?时晏说太甜。
  奶油在口中还没化开,他又问:晏哥,你是不是喜欢男生?
  时晏迟疑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根蜡烛他没吹,痴迷地看着烛光在时晏纤长的睫毛上晃动:
  “晏哥,你喜欢我吗?”
  这次时晏没有回答。
  苏北辰没有放弃,他必须抓住时晏。那天晚上以后,他有意无意地制造肢体接触,用话语撩拨,时晏却感受不到他的急迫。
  当他再次问起,时晏回答:“我不知道。”
  时晏说,让他想想。他没甩开苏北辰的手,也没握住,只是认真地看着他说,等他一段时间,他现在不知道。
  可是苏北辰等不了。
  分离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越发焦虑,有一天他没通知时晏就去了他家,在那片庄园的入口徘徊时,一辆车停在他面前,时文礼坐在后座上对他招手。
  如果不考虑年纪,比起那么郑重的时晏,时文礼的轻率更适合他。时文礼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那点心思:
  “不就是想逃离那个家,何必大费周章?”
  “阿晏和你一样,还只是个孩子,他帮不了你,我能。”
  他很快帮苏北辰办好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就这样,刚刚成年的苏北辰爬上了他的床。
  最开始,苏北辰还怀着一种侥幸,寄希望于时晏不会发现。他想,只要他出去,再和时晏在一起念书,时文礼不在他们身边,他就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继续等时晏的答案。
  可是有一天,温岁蝶闯进了他和时文礼在的房间。
  这桩丑陋的情事被时晏的母亲撞破,时晏朦胧的好感,他没等到的答案,两人并肩而行的光明未来全都成了泡影。
  更糟糕的是,不久以后,长期郁郁寡欢的温岁蝶自杀了,他和时文礼联手制造了注定萦绕时晏一生的梦魇。而他,也走上了时文礼为他铺就的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你尝过后悔的滋味吗?”
  苏北辰自顾自地讲,自顾自地喝,像是现在才想起贺铭的存在。他把空酒瓶扔在箱子里,玻璃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有一天我路过一栋楼,就是一栋普通的高楼,很多窗户的灯亮着,没有任何特别的。但我从来没觉得那么孤单,这城市里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和我有关,那么多窗户,没有一盏灯为我而亮。”
  “无数个那样的时候,我想到晏哥,想我不该离开他,不知道哪一刻我就会因为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毫不相关的东西流泪,我快发疯了。”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去找了晏哥。我打听到他住在哪里,偷偷去了他公寓楼下。我想看他一眼,可是也许老天要惩罚我,我等了一整天,连他的一个背影也没看见。”
  “我忍不住了,我上去敲门,没人开,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发现门没锁。”
  “我推门进去,呵,都说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我的一千根针,就在里面。”
  回忆扑面而来,他仍能感受到当时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
  他永远忘不了那间昏暗的客厅,厚重的窗帘仅仅拉开一条缝,微弱的光线里无数悬挂在半空的纸片如鬼魅翻飞,包围着正中的一张躺椅。
  酒没有了,他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
  “房间里挂满了我的照片,我都快忘了,我们从前拍过那么多照片。”
  “我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自己的那张脸,每张照片上过去的我都笑得那么开心,每个我都在嘲笑我的愚蠢。”
  原本是为了伤害贺铭,可是说到最后,他自己伤了心,动了情:“他恨我,他应该恨我,我这样可憎的面目,也值得他日夜相对吗?”
  苏北辰头晕目眩,狼狈地趴到桌上,而贺铭也丢卸了游刃有余的风度,脸色苍白得难看。
  第66章 66 戒指
  贺铭猛地站起来,木头椅子被他向后一带,险些倒在地上。
  他冲出包厢,仓皇的模样极大取悦了苏北辰,他笑得肩膀都在抖,一摆手不慎碰倒了桌上还剩一半的啤酒。酒水顺着桌面淌下去,袖子和胸口顷刻湿了,脸上似乎也被溅到了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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