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你要把二老的命怪在我身上?”他冷冷地,一步一步逼近,“是我杀了他们?是我让他们白痴一样给人开门?是我让他们放松警惕?我说了多少次从那又脏又小的破房子搬走,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我爸妈根本就不需要经历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危险?!”
  “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没有选!!”
  这句话她喊得格外大声,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甘示弱,将背挺得笔直,她说,“我根本就没有选,是你一厢情愿,是你上赶着,是你在犯贱,别恶心地说什么爱我为了我,你是头自私自利的畜生,你做任何事都不是为了我,少拿我当幌子了,你以为自己相当深情,深情又有耐心,对吗?你以为你几句颠倒黑白的瞎话就能控制我了?责怪我,向我发疯,然后跪下道歉,就能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屈服,对吗?做梦吧,邢业霖,我告诉你,我书可不是白读的!”
  他微微张着嘴,对着那张其实并没有多么惊艳、比不过他所见过一切美丽面孔的,那张干净、削瘦,布满了倔强的脸,沙哑着嗓子,说:“我爱你。”
  “我知道,你说很多遍了,”男人嘴里那三个重如千金的字,听在她耳朵里如一阵即刻便会蒸发的水雾,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描淡写,更比以往都要不耐烦:“但是我不爱你。我过去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爱你。我不爱你,你听到了吗,我不爱。”
  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想杀了自己。”
  她似乎觉得这是痛快的报复,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带着轻松笑意讲起真心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不爱,就在他发疯动手的时候,她也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这些年无论做了什么,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妈一指头。
  拳头和巴掌挥舞下来的时候,本以为她会觉得惊讶,会痛苦,但是没有,她就像是早就知道他的虚伪一样,早就知道他的真面目那样,她不惊讶他居然能忍这么久,更不觉得自己受了伤,她只是笑着,无论他做什么她都笑,畅快地笑着,笑话他终于听清了自己的话,笑话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溃不成军的不是她,是那个一边施暴一边目次欲裂地痛哭的男人,他无论说多少遍我爱你她都当做笑话来听,他说我会为了你死,我会为了你付出一切,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来得及吗,我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吗,我去自首,我去偿命,我把一切得到的都还回去,你能爱我吗?
  他似乎真的能付出一些,只要她一句话,只要她松口,甚至一点点眼神,他就什么都能做。
  我妈却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什么是爱?
  我躲在卫生间,脸上和头上都是血。那个男人天天都来,我们被关在一座高高的房子里,夜里江景十分美丽。我每天都能在舒服的沙发上看到比以前那个彩电清晰十倍的电视,画面上播放着外国电影里数不胜数的爱与恨,电影里男主角在冰冷的海面将女主角推到木板上,他让她活下去,然后自己沉到了海里。两小无猜的男女主角坐在夕阳的树下,她不在乎他的蠢笨,两人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她屡次试图轻生,憎恨着猥亵过自己的父亲,最终兜兜转转,智力低于常人的男主从未忘记过她,她给他留下来一个孩子因病去世。
  我看了很多故事,很多很多的故事,电影里的人们总是说着爱,那个男人也总是说着爱,但无论是什么爱,我妈妈都对此不屑一顾。
  为她活着是爱吗?为他死是爱吗,给他更好的生活是爱吗,他项挂金链银锁骑着战马为她远征是爱吗?她为了他孤身前往敌国是爱吗?她等了他成百上千年,依旧眷恋在无法往生的地方,这是爱吗?战争中男主角将女主角送去远方是爱吗,男主角残疾后宁愿死也不会同她相认,是爱吗?
  自我懂事之后,似乎所有的不幸与痛苦,都来自于这个男人对她的爱。
  他带我们去大海岛,给了我们承诺的一切,我也如约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色,认识了新的朋友,而我总是和我母亲一样,时刻战战兢兢,我总感觉我与这里格格不入。在缪柏恩的跑马场,他作为继承人,带着我跑出了无法适应的场合,同龄人和成年人总是不一样的,虽然他问我的一些事我都答不上来,但是志趣相投,总不怕无话可说。
  “你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穿着美国西部牛仔一样的服饰,带我在海岛大街小巷穿梭,霓虹灯似乎总是飘着一层闷热的水汽,他找了个高高的地方坐下,问我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我问他。
  “就感觉很怪啊,话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少了。”
  “可能是因为这里太热,”我说。“回去吧,你父亲肯定在找你。”
  “不回,回什么啊。今天是什么场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问:“今天是什么场合?”
  “没人告诉你吗,”缪柏恩又觉得有意思了起来,“陈悟之,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经常在电视上能看见他。”
  “人家独子周岁礼啊,这不得声势浩大地办一场。不然你以为我爹作秀似的是给谁看。”
  “既然是这种场合,你得在吧。”
  “不去,一大堆人围着屁大点的婴儿殷勤,我看他们都疯了。”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在襁褓中就如众星捧月一般,那和我必然是不一样的人生,以后也将走上不一样的道路,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相交的时候。
  “你为什么总让我回去?不想在这里待着的难道不是你吗?”缪柏恩笑话我,“每次都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你和你妈妈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喜欢清净不喜欢闹腾的那种人。身上一股子书卷气,斯斯文文的,哈哈。和那群人站在一起,对比好怪啊。”他笑着说,“你妈妈虽然总是没表情也不说话,但站在那就像月亮似的。和那堆满脸奉承一身铜臭气的大人们就不是一个物种。”
  我没有接他的话,但他说的没错。这是我喜欢和缪柏恩待在一起的原因。
  其实我妈妈对他不好,就和所有人一样,她谁都不理会,无论那个男人带她去哪儿,她都只是缄默地坐着,一言不发。给所有人脸色看。他也觉得她好。
  其实我也是,我会学她,我总是在学她,即便她不如那些贵妇温柔亲切,总带着笑意,但只有在她身边,我会觉得这里有自己一隅之地。
  缪柏恩说得对,我不该呆在这里,她也是。或许我和我妈心知肚明,我们没有到绝境,还是能离开的,还是可以从那个男人身边跑掉的,我们永远不会屈服。她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手术台,我也总有一天会过上正常的人生,普普通通地,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好事,做真正有利于社会的事。
  “不要像他一样,永远不要像他一样。不要为金钱利益蒙蔽了心和脑,记住妈妈的话,记住我对你的教导。”
  “阿幡,千万,千万,不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
  她死去的时候,是这样对我说的。
  那时候海岛动荡不安,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大约是因为要给那个小婴儿过生日,太多身份贵重的名流聚集在这里,因此也同样招来了谁的仇家或是宿敌。缪柏恩被他的父亲带走了,关在安全的地方,他拉着我一起去躲起来,但在爆炸声和枪声四起的混乱烟雾中,我担心的是我妈妈,我要去找她,我得找到他。我不相信那个男人,我甚至不相信我的母亲,因为我知道她早就失去了一些意志,那是被消磨后再也无法修复的东西。
  我在烟雾里找她,在原本干净明亮金碧辉煌的厅堂到处找她,被打碎的水晶吊灯,到处是血和玻璃,我找不到她。但是我却遇到了电视里的那个建学校的富商,他手里拿着枪,质问自己妻子孩子丢哪儿了,而她大喊我怎么知道在哪。
  “被人抱走怎么办?”
  “抱走就抱走啊!”她尖叫,“你还顾它呢?现在到底什么最重要你能不能分分清楚?安全逃出去都是问题,陈悟之,先顾好自己再说吧!”
  “一群窝囊废,邢业霖养那么多安保,全是吃干饭的!”他没空废话,也不再理会,而是警惕地四处看,接着也并未曾照顾身后的妻子,只让她提起修身的裙摆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与我擦身而过。
  找到妈妈的时候,她受了伤,是枪伤,也是重伤。她留下一些话,很快就死了。
  那个男人赶来的时候太晚,他似乎很痛苦,又很难过,但好像又没有那么那么难过,至少比我想象中平静,可能我妈想得说得都是对的,他确实不爱她,他爱的是爱着她的那个自己,此时此刻面对尸体,他什么都做不了,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后悔,因为他从头至尾都只是在看我妈的尸体,没有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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