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陈诩开车门从副驾下拎出一兜瓶瓶罐罐,“买这么多。”他小声嘀咕,红酒黄酒,都是冬天喝能暖身的。
  酒被周见山接过去,陈诩两手空空,过马路时又转身。火锅涮菜吃不顶饱,他买了些肉夹馍,肥瘦相间,带不带青椒的各买了好几个。
  他拎着肉夹馍,哑巴拎着酒,付完钱两人过马路,又挤着回去,酒瓶子在塑料袋里叮当响。
  “嗳,”陈诩看脚下的雪,两人穿着一样大的鞋,“周见山,问你个事。”
  周见山看他。
  话到嘴边没说出来,陈诩抬脚踢了小雪坡。速度慢下来,蓝色铁门还是远远小小的一个。
  “就是那什么,”陈诩还头一次觉得话扎嘴,浑身别扭,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哎就是——”
  周见山停下脚步。
  陈诩也站定。他吸下鼻子,抬手揉了揉。
  “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哥啊?就是——只当哥?”他咳了声,觉得短短十来秒真是太漫长。
  哑巴怔愣看着他。“问你呢,”陈诩还是有点别扭,声音小,又忘了人是个哑巴:“说话。”
  周见山点点头,在陈诩想要错开目光时。对方又摇了摇头。
  他重新看回去,周见山举起手,先拇指向内指指自己,再向前,指了指他。
  巷子里很安静,起风了。那风大概刮着什么东西,隔着兜帽听着不大清晰。
  周见山也听不大清晰。他左手攥拳,只竖大拇指。接着,将右手摊开,海浪一般用右手的掌心自上而下,很轻柔地擦过竖起的那根拇指。
  能懂吗。应该能。
  酒瓶子丁零当啷响,细碎的声音顺着陈诩的耳边越来越清晰。陈诩抬头,一双略粗糙的掌抚上自己的脸。
  塑料袋声,或许也有风。掌心微凉,那双安静的黑色瞳孔注视着自己。
  陈诩听不见任何。
  不,他听见海浪缓慢地漫上岸,抚过礁石与沙砾,像那只掌。
  温柔,安宁。
  他听见哑巴说爱。
  第62章 芦苇
  分不清是谁先凑上去, 这个姿势不接吻实在浪费。所以他们贯彻落实了。
  应该有人在发抖。陈诩感到世界变得很狭窄,五感里只剩从微睁的睫毛下那一张无比放大的脸。人类需要拥抱,至少在这十几秒内寒冬不再让人沮丧。
  冷冽的风穿不透鼻尖喷射的呼吸, 那是热的,好像能够融化一切。路灯落在周见山的眼睛里,润,明亮,却漫无天际。陈诩觉得自己的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
  或者说踩在周见山的那双眸子里。
  他浑身赤/裸了。
  这个吻轻柔, 缓慢。和下午不同。陈诩舔了下那伤口, 再被托住后颈舔舐回来。没有互相掠夺,也并未相互侵占,只是温热地厮磨在一起。
  唇齿间是一样的米糕味,尝着有点甜丝丝的桂花香气。前面那个小小的蓝色铁门里面是他们蜗居之所, 水泥糊成的天地,老旧、逼仄。在哑巴到来前似乎没有任何生命力。
  一潭死水,破败难言。
  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都做过了, 像世界末日那样大口喘着气,像濒死的摔上岸的两条鱼, 和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那样紧紧搂在一块,皮肤黏腻地挨在一块,胸腔此起彼伏。
  说来好笑, 他与周见山明明已经见证过对方的情欲与不堪。
  眼下却因一个他们已尝试过很多次的亲吻而快要不能呼吸。
  酒瓶子碰撞声变得杂乱,陈诩在万籁俱寂中发现其实并不只是自己在颤抖。
  昏黄路灯下不够显眼,他求证般伸出手去触碰。指腹搭上去, 对方闭上眼睛。
  “你爱我。”陈诩怔怔说,他头一次在外表现得垂头丧气。几乎是有点苦恼,“但我是个很烂的人, 你为什么会爱我?”
  周见山攥住他的胳膊朝前轻轻一拽,他被抱得很紧,连心跳都听得见了,“很奇怪,周见山,”陈诩脸埋在厚厚的羽绒服面料下,“我好像也离不开你了。”
  “这很危险你知道吗?因为在我的经验里,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就连我爸妈没了我也很快就适应。”
  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你去上班,我会想今天的货多吗,会很累吗?”他说得很慢,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因为你开始困得很早,眼皮打架,偶尔会独自在门后揉一揉肩膀。”
  “我会想你到底能不能赶上最后一辆公交车呢?但凡晚那么半分钟都不行,你喊不出声啊,司机不知道有人没上车,又怎么可能会为你停下来等那么一下呢?”
  哑巴的胳膊收束得更紧,陈诩吸了下鼻子,继续说着:
  “我甚至偶尔会看一看本地新闻,在你回家晚的每一个晚上,想那群垃圾会不会再堵你——真是一群败类渣滓,你不会说话到底招谁惹谁了?”
  他破口大骂,“真是杀千刀,操他们大爷的!”
  耳边是阵没忍住的轻笑,陈诩说,“你还笑,”他长长叹了口气,“哎——其实这都是多虑。”
  “我很早就发现你并不好欺负,挥出去的拳头要砸出闷响,张开的嘴要咬到肉。谁也欺负不了你,就连生活也不能,你可以在任何地方都活得很好。”
  周见山安静地听着。他还是在发着抖,牙关像历经严寒那样控制不住地咬着,好几次咬到自己的舌头。
  陈诩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耳朵里,小巷中没人,家里的那些人还等着他们带酒回去,而他们在这里拥抱。
  天空好像又开始飘雪,眼皮、鼻梁上微凉。他伸手将陈诩的兜帽拉得更严实,摸着那颗后脑勺,朝自己脸颊边力度不大地摁了摁。
  好暖和。
  “我们谈恋爱吧,”他听见陈诩说,有点哑的男音顺着胡茬攀爬到鬓角,再钻进耳朵。陈诩的声音很好听,会画画,游戏也玩得厉害,“当恋人的那种,对象,男朋友,伴侣…嗯,反正就那意思。”
  嘴硬心软,像许丽丽。只是陈诩自己好像从来意识不到。
  “有事一起扛,搬家一块搬,住也一块住——就是小城市也许不大接受这个,这个等真遇上了再说吧,我没父母你也没有,你没有吧?”
  周见山摇头。
  “谈不谈?”
  周见山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
  “知道了知道了男朋友,别点了,胡茬磨到我腮帮子了,”陈诩没动,也没说话,安静几秒后才小声骂了句,“卧槽,刚刚我就想问来着,”他抬脸,“真哭了?”
  周见山眼圈通红,偏脸凑过去,很郑重地亲了亲陈诩的嘴角。
  微凉,柔软,不是梦。周见山有种不真实感。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从后山捡回了那条小黑狗。小狗巴掌大点,母狗被狗贩子用笼子抓走了,他把快死掉的狗一点一点亲手喂大。小狗从吱吱叫到呜呜叫,再到汪汪叫。
  威风凛凛,皮毛黑得发亮。一叫下腹发紫的那东西就抖几下,耳朵直愣愣竖起来。
  他走哪,狗跟到哪。他下河里抓鱼,流水在下游的石头上激荡。狗从岸上跳下来,四只爪子在水里扑腾,翻肚皮吐舌头,响亮地叫。
  回家时他赤脚拎鞋,狗从水里站起来,哗啦啦甩干浑身的水,跟在他身后。
  他要是去上学,狗就一路跟着到十字路口,他跟狗一起跑,放学回家再远远看见一道黑影子跑来迎自己。
  兄弟姐妹,子侄外甥,他八亲一头未落,独来独往,单是条没人要的土狗的主人。
  后来狗被药死了,于是周见山失去了唯一的身份,重新变成了一片柳絮,一根芦苇棒。
  现在是两根了。
  芦苇棒恋人。
  -
  两人拿趟酒拿了快半个小时,铁门一推就开了,大概临走时没关好。
  鼻尖是浓郁的番茄与牛油的香气,桌子支在周见山那屋的客厅里,正中央放个电磁炉,也是刘一舟他们下午一起带来的。那口黑洞洞的大锅就摆在电磁炉上。
  锅边围一大圈菜,满满当当,有好些盘肉,丸子,金针菇腐竹千张蘑菇等素菜,甚至还有两盘虾和鱼头。
  汤底翻滚,里面下了些豆芽丸子之类难煮的菜。
  “锅刷了好几遍,还开了个锅,”刘淮说,“能开饭了,王远再洗两把小青菜就差不多了。”
  张朝阳闻着味掀帘子出来,“香啊香啊,饿死我了,能吃了吗?”身后跟着出来几人,王远班上的几个,见陈诩说回来了?陈诩点头笑笑,几人进屋帮忙去了。
  “刘一舟呢,还在楼上?”张朝阳从盘子捻了片萝卜,嘎嘣嘎嘣嚼着,“诩哥来一片么?我去,买的这是什么。好香,肉夹馍?”
  陈诩“啊”了声,“就对面卖的,好吃,晚上你们尝尝。”
  “看着就好吃。”张朝阳说。
  “刚下来说要接电话,估计是他老婆打来的,接完又上去了吧。”王远端了一盆洗好的青菜,“你洗手了吗张朝阳,干嘛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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