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哀家……羡慕你呀。”
  冯初低垂下眉眼,“阿耆尼得以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没有冯芷君在这宫阙间的厮杀,她哪里敢奢求今日,得以在不自由的世间挣得自己想要的自由呢?
  在不平等的世道下,低位者的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她心知肚明,冯芷君在野心中的摇摆挣扎,以及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心软成全了她与拓跋聿许多回。
  “阿耆尼,还是太重情了。”
  冯芷君拍了拍她的肩,“哀家还是担心你……日后吃亏呀……毕竟这世上,有时对小人,防不胜防。”
  冯初眼眶微酸,“嗯。”
  一旁的阿岁似乎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纯粹如星子的眼眸漆黑漆黑,望着枝头上的青雀儿。
  “阿岁在看雀儿?”冯芷君的声音从她头顶上降落,言语温柔,藏着拓跋岁听不懂的隐喻:“阿岁想做青台雀么?”
  “变成雀儿?为什么要变成雀儿?”拓跋岁歪了歪头。
  “……变成雀儿,就能好好看看,这山河万丈了。”
  阿岁歪了歪脑袋,露出懵懂天真,去歪缠冯芷君的手,“我只想喂雀儿……”
  “好好好,喂雀儿,妙观,拿哀家的鸟食盒儿来,哀家要和小阿岁喂雀儿。”
  阿岁似乎格外得冯芷君的青眼,冯芷君亲自抓了一把鸟食,弯下腰,递到她手中,“哀家和小阿岁一起喂雀儿好不好呀?”
  “好~”
  冯芷君极少露出这等慈爱的样子。
  拓跋岁年纪小,耐不住,喂了没一会儿就在雪地当中撒起欢来。
  冯芷君望着在雪地中的阿岁,周围的雪在她的视线中逐渐蔓延、蔓延,直至天地当中只余下大片的白,和那个在雪地中豆点大小的身形。
  她渐渐停驻,回望向冯芷君。
  近与远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模糊,她离得那么远,可冯芷君依然能够看清她的长相。
  她与她,一模一样。
  冯初察觉到环住自己手臂的手猛得一僵,再一抬头,就见冯芷君双眸睁大。
  她的瞳子并没有涣散,凝在半空,好似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与她对望。
  “姑母……姑母——”
  冯芷君身形一软,朝冯初怀中倒去。
  “太医!快传太医!”
  冯初当即疯了似的喊道,周围顿时方寸大乱。
  “姑母,姑母……不要……姑母……”冯初失态地呼唤着冯芷君,怀中人的瞳仁依旧是凝着的,在最初的慌乱惊恐过后,呢喃的字句自冯芷君的唇畔冒了出来: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竟是百字明咒。
  ……
  香火究竟是神佛的养料,还是凡人的阶梯?
  萨满、沙门、道士,唱诵的经声和祈福的腔调在安昌殿外拉拉扯扯,你方唱罢我登场,彼此撑起荒唐怪异的一层皮,细看下头,是百年血泪、万里同悲,是流民枯骨、文华迷惘。
  百字明咒透过她的齿缝回荡在烟尘之中。
  太医们从未见过这架势,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该开些什么药,最后互相推诿琢磨半天,想出个镇静凝神的方子,令人下去熬。
  冯初在榻前紧紧握着冯芷君的手。
  拓跋聿得了信,着急忙慌地赶来了安昌殿,又过了片刻,冯家大大小小的人来齐了。
  她看不见这一切,她只看着她。
  看着那个瘦小的自己一点点抽长,一点点长开了面容。
  她穿着浅色的裙裳,同密密麻麻的宫婢们站在一起,她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也看不清御座之上,金冠之下人的面容,眼前只有他向她伸出来的手,撕开了她宿命的开端。
  浅色的裙裳渐渐沾染上端庄的染料,乌黑的鬓发叫金钗点满了光华。
  她成为了皇后,比她小不了几岁的拓跋弭成为了她的太子。
  她的野心朦朦胧胧,低声下气,藏在‘帝后和睦’的皮囊下,躲在恭顺温良的妆容里,他爱她罢,毕竟他教了她许多东西,他也不爱她罢——
  毕竟真正的爱人怎么会看不到躲在角落里,生根发芽的野心?
  眼前光怪陆离,变了几遭,再入眼,还是她自己,眼中流露着恰到好处的同情,身上还穿着为先帝服丧的服饰。
  “容……哀家想想,兹事体大,应当召几位宗亲相商……”
  是了,贺顿那个蠢货,先帝刚驾崩,就在朝堂上欺负拓跋弭,拿着自己的权势四处招惹,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恰给了她临朝参政、肃清朝野的机会。
  挟天子以令诸侯,曹阿瞒做得,她这太后,有何做不得?
  外戚与宦官、世家与酷吏,她在脑海中操行过无数次,该如何将这些人绑在一块,为她所用。
  她看着她越发显露出野心的眼神,觉得那胜过全天下最耀眼的宝石。
  她被这双眼睛吸引了去,身后传来无数人的痛呼,她充耳不闻。
  “太后也在饮鸩止渴!”
  熟悉的怒喝让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子眼中稍稍传出些许波动,但很快归于平静。
  她是大魏的主人了。
  “太后,终有一天,您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看见了除她外的旁人,复仇的刀匕可惜没咬中她的咽喉。
  她说她定不会后悔。
  可她已经看见了旁人。
  这是野心家死亡的开始。
  光怪陆离的东西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在她面前游窜,最后化作一只孔雀,向着远处展翅翱翔。
  白茫茫散去,身旁的哭声似真亦似幻,冯芷君偏偏头,入目是捂嘴压抑着悲痛的冯初,和陪在她身侧的拓跋聿。
  “阿耆尼……”
  冯初颤颤抬头,狼狈至极地与她对视,怕姑母因见到自己流泪而伤心,又怕错过她看自己的眼眸。
  “莫哭,从前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冯初彻底泣不成声。
  冯芷君幽幽叹了口气,用最后一点力气,牵起冯初的手,将她交到了拓跋聿手中,轻轻在她二人的手背上拍了拍。
  “聿儿,哀家……想了想,给哀家的陵寝处,甬道石券门上,雕孔雀纹样罢。”
  “……诺。”
  拓跋聿目光微红,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迫挡在生死之间,爱恨嗔苦,越不过半点。
  “你们两个,都不要……以杂事烦心,”冯芷君摇摇头,心有所感般,伸手摩挲出自己的白菩提珠串,攥在手中,“……人世苦海,你们,同舟共济罢……”
  至于她从前的功过是非……
  留给后人评说好了……
  对亦对,错亦对,直指人心,世上谁知谁是谁。
  生也生,死也生,见性成佛,天下我明我非我。
  安昌殿内,冯芷君卧于榻上,生命的最后,她朝绣着连珠菩萨纹的帷帐伸出了手,没有人知晓她看见了什么。
  口中喃喃:
  “河汉、河汉、非可乘槎而上……”
  朔鼎八年二月,丙戌,太皇太后薨于安昌殿,当日雀雉集聚太华殿外,荧惑飘摇。
  帝大恸,礼逾所制。
  ……
  飞衣招魂,漆棺绘彩。
  象征着天子权柄的王钺涂饰在她的外棺上,绳索牵拉着棺椁引入墓室,厚重的石封一条条往上加垒,隐喻着孔雀明王的浮雕没入黑暗。
  孝服逶迤,银山飞雪,平城纸贵,香火焚天。
  巍巍天地皆作素,团聚方山永固陵。
  封土堆积,六十丈短长极尽哀荣,松柏之外,是她伴随了一生的平城。
  沉重的棺椁无法抵抗腐朽的侵蚀,厚厚的黄土掩埋不了生命的抗争。
  熊熊烈火在萨满的祭坛上,扭曲着她与她的面容。
  而历史,把重担交在了她们肩上。
  【作者有话说】
  本章用典:
  她舍玉堂金马去,雀留青台缘山空。:改自历史上冯太后残诗‘青台雀。青台雀。缘山采花额颈著。’
  ‘对亦对……天下我明我非我’:出自《再生缘》
  荧惑飘摇:暗喻君主离世
  飞衣招魂:飞衣,即招魂幡,马王推出土的辛追墓t形帛画就是飞衣的一种
  王钺:周天子下葬棺椁上会绘制王钺,此处是我杜撰
  封土六十丈:是国君下葬的礼节,历史上冯太后的封土也是这个规格。
  聪明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冯芷君的人物意象是孔雀。
  在佛教典故中,孔雀明王吞吃佛祖肉身,激发佛祖杀心,后佛祖被劝阻,遂作罢。
  历史上冯太后的甬道石券上也确实是孔雀。[狗头]
  平城纸贵,香火焚天:其实南北朝葬礼不会撒纸钱(因为纸其实挺贵的,也不和礼数),但是我真的想给一场老冯一场盛大的葬礼(她值得!)
  老冯啊,老冯啊[合十]呜呜呜呜呜呜呜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