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这不是个好兆头。
冯芷君没有像以前那般站起来,前往寝殿,而是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佛陀塑像。
妙观见她出神,也没有急着再劝,陪着冯芷君一齐对着塑像出神。
半晌,冯芷君忽问她:
“妙观,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妙观不明所以:“婢子驽钝......只看得到佛陀的塑像。”
“中原多信大乘佛法,番邦亦有信小乘佛法,可无论渡人渡己......都这般艰难。”
冯芷君掐着白菩提子手串,上头的裂痕无论她盘抚多少圈,裂了就是裂了,再难如初。
叹息在佛堂中显得格外孤寂:
“妙观,你说,哀家万年以后,佛陀面前,会如何判明哀家呢?”
她从来聪慧明断,今夜反倒丛生迷惘。
“......婢子、婢子以为......陛下于公,功大于过。”
......于私,却是难辨难明了。
“这世上,也就你还敢对我说这一半的真心话了。”
冯芷君的笑容有些萧索,妙观看着心疼,却下意识要去拜伏请罪。
身子刚低下,被冯芷君一手扶住,“别跪,别跪......”
“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她依稀记得,妙观年轻时,是小家碧玉的清秀长相,如今发间也能见丝丝银丝。
可是是什么时候,她变成这样的呢?
冯芷君笑容渐渐消了,她恍惚间发觉,自己这些年模糊了许多人、许多事。
就连妙观的长相、她这些年的模样,都记不大清。
......
“......陛下?”
“......回寝殿吧。”冯芷君怅然地松开她的手,“......将阿郎的那支箭拿来,哀家......想瞧瞧。”
从来无比强势的人一朝变得失魂落魄,妙观心里一紧,连忙退去取箭。
不过半刻钟,妙观就捧着胡杨木刨的盒子回了冯芷君身边,上面还带着些许水渍。
想来这些年未开它,也不许人碰它,积了不少灰。
扭开盒上铜扭,内里躺着一支削得箭杆笔直的羽箭。
鹰羽还保持着鲜亮的颜色,黑褐色的羽毛在灯火下透着野气,奈何从前寒光烁烁的箭头却锈迹斑斑,再不似当年锋利。
就像她一般。
【作者有话说】
聿儿的胡说八道:
这天下陛下太多啦~总归我不如司马师啊~
冯初:……你自己瞅瞅说的像话吗
第86章 散珠
◎我不会让你输的◎
她第一次手执弓矢时,是作为他的皇后。
年轻温润的帝王将她护在身前,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扯开弓箭,铁镞瞄在不远处的猎物身上。
炽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说出的话有如谶言:
“朕第一次习弓术时,阿耶同朕说,我们拓跋家的伙伴只有两个,□□骑的骏马,和手上拉开的弓箭。”
“靠着它们,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
“所以无论想要什么,就该用手上的弓箭去替自己争取。”
“只是切记,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引着她松开弓弦,箭矢离弦,扎入猎物的身体,滚烫的兽血似乎隔着老远都能将她灼伤。
彼时他只以为是在同心上的妻子诉说儿时的故事,恍然不觉射出的箭矢扎中的不只有猎物。
自此以后,弓弦常开,一箭一箭,助她扎在了大魏的中枢。
又或许她大抵是老了,总是在记忆中翻起二十余年前的沉沉往事,婆娑曳曳,看得人沉溺,又徒生烦闷。
人为什么会老去呢?
为何她的青葱岁月一去不复返?
她不喜欢想起这些,不喜欢想起那个温柔地替她拂去发间落叶的帝王,不喜欢想起她尚且脆弱的往昔,不喜欢想起那些残存的情谊。
它们看似珍贵却不堪一击。
冯芷君只想紧紧地拥抱权与势、铁与血。
与它们合二为一,与它们永不分离。
好似这世间,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物。
她想漠视,漠视掉心底最后一点疙瘩,抢过凿佛塑像的锉刀,一点一点,抹平干净。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
胡杨木盒‘啪’地合上,在佛堂中激起好大的声响,震得人胆寒。
妙观不由得打了个颤。
“呼......”
冯芷君长舒一口气,单手将木盒递了回去,“拿下去吧,放好,没哀家的旨意,不要再拿出来。”
“诺。”
冯芷君望着堂前佛陀,双手合十,念诵静心。
殿外雪簌簌,好容易静了心,冯芷君正欲唤妙观随她回寝殿,佛堂的殿门却被近乎粗暴地推开。
灌进来的风雪灭了好几盏佛灯。
“......太皇太后,陛下带着几位重臣......已经至平城城外了──”
还有不到一刻钟就要解除宵禁,她倒是会挑时间!
冯芷君眼瞳微缩,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必惊慌,你出宫去,叫阿兄带着人在紫宫外守着。”
“拦着陛下,再派人去林苑,急召诸位文武官员回朝!”
她很是镇定,手中拨动白菩提子的动作却不经意地重了──
‘啪嗒──’
绳线骤断,十八颗白菩提子陆陆续续自她手中跳跃散乱,在佛堂中如雨入池。
妙观震愕地看着这一切──这可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冯芷君亦是愣怔了片刻,怔忡地看了看自己手中残留的绳线。
“婢子该死──”
冯芷君打住了她叩头请罪的动作,挥了挥手,“去吧。”
妙观忧心地望了一眼冯芷君,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轻静地退了出去。
满地遗落的白菩提子将她簇拥在堂中。
她抬头,望着神像,俄而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
......
“宋直!你这是做什么,什么时候──”
拓跋聿的离去怎么可能众位大臣无一察觉,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宋直就带着羽林将所有人围在营内。
“陛下口谕,今日营中谁若先行离开,如同大逆,诛九族。”
宋直自袖中取出羽林军的兵符,睥睨着他们,这是他离自己的野心最近的时刻,怎会放过?
“还望诸位同僚莫要与宋某为难,当心这羽林卫,刀戟无眼。”
“呸!你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的贫家子,也配在这耀武扬威?!”
宋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大人说的没错,这人有九等,在下确实比不得您家世显赫。”
腰间佩剑‘欻’地抽出,眼眸阴鸷,“我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命也着实不值钱,今日若能舍得这身剐,将犯上之人扒将下来,也算陛下没白养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多少人非要去与宋直硬碰硬?
“你......哼──”
同宋直呛声的大臣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回毡帐去了。
也有不少拓跋聿一手拔擢上来的臣子来劝宋直收剑:
“曲松、曲松。”
“哼!”
宋直收剑,翻身上马,亲自带人守着营地。
銮铃清脆,似是风中回荡着鸾鸟的清鸣。
风帽挂雪,玄马汗蒸。
刚解了宵禁的平城天街清净无人,快马扬鞭,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紫宫的飞檐斗拱攀出了天边。
冯初偏头望了眼拓跋聿,清秀的面孔,目光坚毅,凝视前方。
似是察觉到了身旁打量她的目光,拓跋聿移了一瞬,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她想赢。
冯初明白这种滋味,也彻底收拢了心神。
一行人终于离紫宫不过百丈,老远就瞧见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身着红衣,分外熟悉。
冯初眉眼凝了。
辽西郡公,冯颂,她的阿耶。
他立在马上,见拓跋聿来,也不下马,只微微一抱拳,“臣,辽西郡公冯颂,见过陛下。”
“郡公今日来得可真早啊,不知这一大早,来这紫宫前,做什么呢?”
到底是冯初的阿耶,拓跋聿语气温和,明知故问。
“微臣,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夜番僧有言,云今日白昼出入宫禁,乃不祥之兆,恐有灾殃。”
“故令臣守在紫宫前,不许任何人出入紫宫,望陛下,见谅。”
“......”
拓跋聿没有说话,她其实应当果断的,但──
“阿耶。”
身后的人儿看出了拓跋聿的尴尬,开了口,引马上前。
冯颂看向自己小女儿的目光格外复杂,“......你......倒还敢认我是你阿耶......”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是在做什么?”冯颂手中的马鞭指着冯初的鼻子,拓跋聿看着心紧,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
“郡公知不知道,郡公今日是在做什么?!”
拓跋聿横眉冷眼,终于不再留情,“您该知道......阻拦圣驾,是个什么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