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明艳的姑母松开了挽着先帝的手臂,抚摸着她的脸颊,指中搭着的白菩提子温凉油润地擦过她的肌肤。
“今日听番僧言,有火天,讳‘阿耆尼’,为世人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冯芷君笑得妩媚灿烂,“不若这孩子小字就唤为阿耆尼,陛下以为如何?”
“好,皇后说什么都好。”先帝牵过冯芷君的手,冯芷君温顺恭良地依偎在他胸膛。
“朕盼这孩子给我大魏,降下祥瑞。”
名姓是咒亦是锁,冯初几乎用一生去践行这份祈盼,将自己化作一团火,一朵莲。
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可是......她是人......不是神。
“何苦来!”
这些日子短兵相接,萧泽当真欣赏冯初,奈何话说得着实不中听:
“你早早降了,本侯放你一条生路!来我齐国,入宫室,定以高位礼遇!”
“呵......”冯初失笑,“本公还不想做你笔下愿为铜铁辔的相思女。”
两军战鼓自早到晚,少有止息。
纵是败了......
冯初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烁烁,斑驳她面容。
陛下......臣怕是......又要食言了。
她非神祇,凭着一己之力让洛阳至今仍旧城中井井有条,没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惨案,已是难得。
但这也顶多再支撑五日。
仓禀足而知礼节,饭都吃不饱了,去指望仁义礼智,为免荒诞。
“她是铁了心要固守洛阳啊。”萧泽叹楼远望,他心中亦有不安。
兵者,诡道也。
赫连归率大军不出滑台,这太过反常,萧泽素来谨慎,洛阳自是该速战速决才好。
“咱们得想个法子......”萧泽招招手,唤来裨将,耳语几句。
“诺!”
“将......府中份例再减一半吧。”冯初撑着额头,艰难地朝柏儿吩咐道。
柏儿欲言又止,见她心意已诀挥手,口中阻她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此举不可谓不冒险,减了官府中的开销,这些本就反复无常的官吏,定会熬不住。
他们挨不住,想到的法子就会是通敌、开城门。
人心不齐,同船不济。
“婢子求郡公一件事。”柏儿罕见地朝冯初行了大礼,“若有人心不齐之时......万不得已,可杀婢子果军士之腹。”
“说什么疯话!”
冯初惊慌拍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她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这个自小跟着自己的婢女。
怎就也养了这么副傲骨呢?
“郡公心里清楚,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事。”
柏儿垂头,眼中决绝,“婢子知郡公体国,亦知洛阳险重......若能以此身暂安下军中人心──”
“......柏儿死得其所!”
“......还没到那时候,”冯初不知何时泪痕斑驳,满面创痛,抱紧了眼前人,“......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做这种事。”
“信我。”冯初压低了声音,自己忐忑,仍不忘安抚人心,“信我,洛阳之围,会解的。”
残钟残角催声声,放眼城关,是落日残照,断鸿悲歌,戍卒疲累,远垒枯垣。
她救了那么多人,而今烽火,却无人救她。
罢罢罢,自助者,天助之。
“北海王呢?”
“在南墙鏖战。”
冯初策马扬鞭,疾驰向南,马不停蹄地赶到昌阖门附近,喊杀阵阵,隔着城门都让人心惊。
“姊夫!”冯初一刀砍下从城垛上爬上来的齐国士兵的头颅,拍了拍拓跋驰的肩甲,示意他先和她走。
“怎、何、何事。”
拓跋驰灰头土脸,血污满面,眼眶青黑,眼瞳中血丝似蛛网,狰狞可怖。
“这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冯初知道自己仁义,知道自己的悲悯之心在战事上讨不了好,一旦陷入绝境,她这点悲悯之心恐怕会进退两难。
所以......
“......你想做什么?”
拓跋驰心都悬起来了,“你不要做傻事!你这样,我如何同你阿姊交代!”
“姊夫。”冯初镇静而肃穆,“接下来的话,不是作为你的内妹说的,而是河南道行台尚书令所下军令。”
“阿耆尼......”
多年前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从淮岱之地辗转至了洛阳,拓跋驰呼吸一窒,被短暂地震慑了一下,旋即低声呵斥中带着哀求:
“不、不......阿耆尼,我求你,别──”
“方才得了消息,齐国近日军粮会抵达巩县。我率人夜袭,或掳粮草,或烧粮草。”
如此,齐军的攻势势必会放缓,但冯初深入敌军恐怕九死一生。
“殿下。”冯初紧握他的肱臂,请他镇静,“世上无有不死之人,初,生性懦弱,见不得惨重烈烈之景,若事成,洛阳之围能解,若不成──”
若不成,势必更加交困,那般情形,洛阳不需一个如她这般的治世之人做行台尚书令。
她身死人灭,对洛阳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冯初不忍心说出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残忍句子,只道:
“洛阳城托付给殿下了。”
“阿耆尼!”
“殿下要活着,替我照顾好阿姊,勿要让她伤心,还有......”
冯初自袖袋中摩挲半晌,迟疑地将红珊瑚手钏摸出。
血色的珊瑚而今是心上朱砂血。
她珍之重之地将手钏双手递给拓跋驰,“来日回朝......帮我带给陛下,就说......”
天意捉弄,非初背诺,此身永诀......长谢相知。
冯初跨上骏马,朝刺史官邸扬尘而去之时,拓跋驰才缓过神来。
怎能如此......怎会如此!
自幼出征如他,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下涕泗横流。
“呃啊──”
压抑的情感找不到宣泄口,拓跋驰拔出铁剑,泄愤般地朝齐国的士兵们砍去。
夕阳没入,萧泽鸣金收兵。
洛阳城内,百余名骑兵于马蹄上裹上麻布,口衔枚,人人额上裹白布抹额,以明死志,缒城而出。
洛州刺史官邸的案面上,血书锦帛,绝笔诗句,字字泣烈:
赤县烽烟百十年,斫颅何畏悬南门。
此身今朝骑鹤去,再向天公借英魂!
......
“可惜了。”洛阳城外,萧泽长叹,今朝一早,他没在城头上看见冯初。
“君侯在可惜什么?”
底下人不解,萧泽今日总对着洛阳城城楼长吁短叹。
萧泽摇头不语,他生来天潢贵胄,放眼整个南兰陵萧氏,谁人不称赞他文武才兼,同辈之中,少有能让他平眼相待之人。
“......她若是一男子......本侯倒真愿意与她并称双璧。”萧泽满目骄矜。
奈何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春草芳碧,天蒙蒙亮,泛起灰白色眼瞧着怕是中午会下雨,若不快些,怕是粮草烧都烧不了。
百十骑兵疾驰向巩县,不敢耽搁。
“来了。”
官道沿河匝压,周边都是数人高的芦苇荡。
冯初暗暗叫苦,换作平时,她定会先让斥侯放一把火,免得里面藏了埋伏。
现如今,火光定会将周遭齐军吸引过来,只好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当心有伏。”
冯初叮嘱,抽出短刀猛地往马后腿一扎──
战马吃痛,离弦的箭矢般扎过官道。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
“杀!”
绊马索倏地扯起,登时间大批人仰马翻,好不惨烈,埋伏在两侧的弓箭手张弓搭箭──
不过喘息之间,就折损了一半的人。
遭伏了。
“稳住阵脚!稳住!放火!”
石漆点燃了芦苇荡,熊熊烈火惨染了河皋,浓烟滚滚。
冯初率人且战且退,艰难拼杀。
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此生归处,居然是这巩县郊外芦苇荡么?
身后金戈马蹄动地而来,怕是萧泽的部队。
咻──
冯初一着不慎,强弩飞矢破甲,扎在她肩胛之上!
强悍的力道当即将她摔下马来。
“阿耆尼──”
冯初摔的七荤八素,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拓跋聿的呼声。
呵,看来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齐国的一个小兵朝她走近,手里拎着血迹斑斑的长矛。
冯初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奈何身上铁甲厚重,她这些日子夙兴夜寐,身子骨本就是强弩之末,竟一时爬不起来。
“呵......哈......哈哈......”
冯初笑望着天,喊杀声居然不再明晰,耳畔芦苇簌簌,天有鸿雁飞。
“你也是可怜人。”她坐直了身体,重新看向那踟蹰的小卒子,竟一手将头上兜鍪取了下来,“来,取我这颗好头颅,换一个锦绣安康。”
齐国的小卒子眼底却没有即将得到军功的狂热,而是惊恐。
正当冯初疑惑之时,似幻似真、魂牵梦萦的声儿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