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原本昏昏黯淡的灯烛再度燃亮了起来,灯火粲在她发鬓,金凤衔着绿松石珠钗,熠熠生辉。
青涩的面孔渐渐有长开的趋势,她其实长得精致而灵动,只因一汪杏眸温婉,眉型修长,又好读书,才带出些许沉静稳重。
察觉到身旁人的目光,拓跋聿的眼眸垂了垂,长睫扑簌,“......你在瞧什么?”
冯初微讶,不宣之于口,“小娘子添了灯,可要许些愿想?祈愿过后,是去坊市,还是同我且家?”
同我且家。
拓跋聿阖眼,感受着朔风吹拂她的风帽。
这人真坏,惯会逼她心软,让她感怀。
“自是去坊市。”
她其实有些困倦,奈何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车内本就无光,登车后没多久的功夫,拓跋聿的眼皮子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冯初不动声色地让她靠在胸前,不叫她颠簸无靠。
朝坊市内行去,车外人声鼎沸,越发衬得这车驾如同一叶孤舟,她与她在上头栖身漂泊,彼此依偎。
何其有幸,你我于人海茫茫中,风云际会。
“陛下、陛下?”冯初轻晃她的身子,拓跋聿睡眼惺忪。
“可要回去?”
说来也怪,小憩一会儿,精神头居然当真又回来了。
拓跋聿连连摇头,她还想多逛一逛......
多......同她在一起。
掩面纱,顾盼生辉眼含羞;登小楼,东风缱绻诉还休。
雪下得更大了。
筚篥吹,羯鼓坠,西域来的胡姬手持铃鼓,击节旋舞。
她跳的着实明媚,拓跋聿都忍不住轻声和歌。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她吟歌。
冯初不由得朝她靠了靠,将耳畔凑近了她的唇边。
拓跋聿*脸热,却没有躲开,温柔的歌声在方寸间流淌,漫过心田。
手指蜷起衣物,并无感觉,半晌才发觉自己抓着的是身旁人的衣裳。
吃了盏点心,又随意串了串街巷,才又登上马车。
这一回,拓跋聿是当真迷糊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趴在冯初肩头,碎碎念着:
“我观......百姓易物,多......多以......”
话还未尽,就栽在了冯初身前。
呵......
冯初哑笑无言,将人环得更紧了。
车停,府至。
冯初令开角门,勿要声张,屏退家中仆役。
诸事皆毕,冯初俯身,将拓跋聿自车中横抱而起,踏阶而出。
拓跋聿半梦半醒间察觉自己忽得腾空,下意识地扯住她胸前的衣裙,就听见她道:
“已至臣家邸,陛下勿忧。”
揪着冯初身前衣襟的手当真松了下来,将自己托付给了她。
郡公府内门风严明,此前子时虽下过场大雪,但因冯初未归,僮仆不敢怠慢,通往冯初院内的道路都及时洒扫干净,并未结霜积雪。
冯初踏实地抱着拓跋聿,踩在青石板砖上,皓月朗朗,中天澄澄,偶有雪团自松针坠地,又闻夜枭扑鼠惊人。
她走的并不快,纵使这般抱着一个人是件十分吃力的事儿,冯初心里却忽得升起几分眷恋之情,希望这条路长点,再长点。
她能陪着她,久些,再久些。
转过银杏无叶,再逢偃松生青。
终还是到了她自己个儿的院落里。
守着伺候的家仆们见到冯初这般抱了个小娘子回来,都被唬了一跳,柏儿挥挥手,示意她们都先行退下,又叮嘱她们不准乱传。
再回身时,紫乌已经推开了房门,冯初抬脚跨入门中。
“今夜有我守着陛下,你们早些安歇吧,时辰也不早。明日晚些再来。”
顿了顿,又道:“另去库房,府中每人赏布帛两匹,今夜当值的人另加赏丝绢一匹。都好好过个节。”
“诺。”
房门合上,阻断开外头的寒风,铜炉燃炭,锦被轻软。
冯初仔细地将人安置在榻上,脱离她怀抱的一刹间,二人紧贴之处不可避免地传来冷意。
拓跋聿无意识地努了努嘴,以示不满。
冯初探了探她的手心,见是暖呼的,方才替她解了外裳,盖好锦被。
少女呼吸悠长绵远,一片安然景象。
她轻轻将她额前散开的发丝别了开来,指尖顺着脸颊一侧,至颧骨,再往下,停在她唇畔。
她非圣人,佛陀尚且会受爱欲之苦,她哪里又能逃离开来呢?
不知何时,拓跋聿就长成了同她记忆中不甚一致的模样,青葱年华,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淮岱,偶遇一小池,池里生的水草藻荇。
柔嫩青涩,惹人怜爱,指尖稍稍一掐就能溢出水来。
但是......
她不想去掐采藻荇。
她感念她的爱重,故而不能不郑重。
拓跋聿想要的,只要她有,她愿意双手奉上,但是,她想要的,不当如此草率而掠。
她们之间横亘着不平等。
再长大些吧,陛下。
冯初怜爱地望着她沉静美好的面容,指尖在她唇上蜻蜓点水。
权当,我在吻你。
......
冯初平日里公文繁重,晚睡早起已是常态,拓跋聿迷蒙着睁开双眼时,冯初已经坐在小榻前,穿戴齐整,手里拿着文书,手旁还放着一叠。
她看的专注,直到拓跋聿自个儿披了衣袍从榻上站起,才恍然她已经醒了。
放了公文,近身替她穿戴,“昨夜风冷,陛下今朝可有不适?”
冯初应当才洗漱不久,周身萦绕着格外干净的清气。
拓跋聿摇摇头,退了半步,怕自己宿眠方醒,浊气遭她厌,目光去寻房中铜盆。
洗漱完后,才敢开口:
“昨夜,朕记得......朕睡过去了,你......没叫醒朕。”
她是如何宿在她榻上的?
莫非──
她打量着冯初,欲问又止,自脖颈攀起红晕。
若、若真是那般、为免、为免太失礼了。
冯初微笑不语。
在拓跋聿眼中这与默认无异!
恼羞成怒之下,拓跋聿快步上前,在冯初跟前止步。
她仍心有缺缺。
自昨晚至今朝,她确是欢喜,可心中欲似无底涧,填不平,补不尽。
近息有兰香,方寸取丹朱。
拓跋聿有些急切地吻上她的唇,细细啃咬,逼得冯初节节败退,跌至小榻。
她被动地承受着拓跋聿的吻,却不敢多回应。
只一遍遍地顺着她的脊梁,哄她平复。
吻不肯这般容易将息,又沿着脸颊吻在耳后。
冯初瑟缩,拓跋聿察觉,以为她不喜如此,停下了动作。
耳畔全是彼此的呼吸。
俄而一滴温凉的水珠砸在冯初脖颈,不知何时,拓跋聿哭了。
冯初心慌,刚要哄她,却听她唤她:
“阿耆尼......”
......
因缘和合而生,因缘灭而散。
南地江郎《别》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飞光即纵,八月秋高。
冯初转迁洛州刺史,护北海王妃归家虎牢,羽林相随,长亭十里,天子相送。
“这杯酒,朕......敬阿耆尼。”
她举着酒觞,宽大的衮冕下,手腕在微微颤动。
她在怕。
天灾人祸,锋镝刀戈,疾病苦楚,这世道,要催折一条人命实在太轻易,谁能料,此番相别,不是最后一面?
冯初接过酒觞,一饮而尽,躬身,压低了声音:“洛州堪定,南壤熙平,臣定归。”
拓跋聿没有开口,只令宫娥取走酒觞,令文武百官莫要上前,与她把臂,朝亭走去。
但承诺再多又有何用?
彼此心知肚明,不过聊以慰藉。
“......多加小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冯初浅叹,她又何尝不生忧怖呢?
尽管知道她们是在群臣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冯初仍旧抬起了手臂,一如昨时,手掌拂过她发鬓,划过她脖颈,落在她肩头。
拓跋聿了然,歪下脸颊,轻轻蹭她手背。
自寻忧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这个良辰吉日你们可能不想听作者碎碎念,但我还是要写(抱头)[狗头]
关于文中提到的大小乘佛法:简单来讲,小乘佛法讲究渡己,注重个人修行和觉悟,大乘佛法讲究渡人,普渡众生。
前文提到的鸠摩罗什就是先信仰小乘佛法后改信大乘佛法,为大乘佛法传扬到中原作出了卓越贡献。
那么谁信仰小乘佛法呢[狗头]
如果看过《悼金陵》,或许会还记得我在番外提到过:有个从天竺的僧人和萧约的伯父理念不和,最后渡江北上向洛阳。
这个故事历史原型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达摩祖师信仰大乘佛法,那么和他理念不和的……[合十][狗头][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