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冯初摇摇头,“臣不敢胡乱揣测。”
  那就是心有揣测。
  拓跋聿浅色的眼瞳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中已然有了成算,“你,是不是……”
  突然止住,不再挑明。
  “不愿说,就算了。”
  “到了时候,会同陛下说的。”
  她们之间当真少了许多剑拔弩张。
  “你说你是朕的臣,好歹……同舟共济……吧。”
  积年霜雪,总算有了开春化冻的趋向。
  冯初软了眼眉,心之所起,牵住她的手:“好,同舟共济。”
  拓跋聿的耳尖自粉渐赤,却没有甩开她的手,扯开话道:“你的手,怎么这么湿冷?”
  “……伤口,还疼么?”
  冯初释然一笑,“不疼。”
  “诳语。”她轻叱,不似此前那般咄咄逼人,“再欺君罔上,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冯初以指腹轻揉她手背,轻笑,没有说话。
  柏儿待药温的差不多了,听着里头的动静,适时端了进去。
  “婢子见过陛下。”奈何彩陶盏色泽鲜亮,也提不起冯初半分想要尝药的想法,“郡公,婢子按太医新制的方子熬了药。”
  要柏儿说,小娘子哪点都好,就是劝她用药,当真麻烦。
  “明日再用,也不妨──”
  拓跋聿目光似火,灼得冯初不自在。
  她终是不能在拓跋聿面前太过任性。
  “……你且下去。”冯初婉拒了柏儿给她喂药,自个儿取了银匙,在拓跋聿眼前将药汤饮尽。
  才搁下银匙子,唇畔便传来柔柔的触感。
  是一枚桃脯。
  蜜渍的甜香顺着唇齿冲淡了药味,冯初低头,衔住那枚桃脯,额间不慎散落的碎发扫在她的鼻骨上。
  这本是寻常亲近之举,拓跋聿的心却蓦然开始擂鼓阵阵。
  她倏地将手收回,蜷于袖间。
  总算缓过了药味,冯初咽下桃脯,“陛下今日出宫,是为何而来?”
  拓跋聿来这,就问了北海王的事情,还是柏儿透给她的,至于为何会来这郡公府,是半个字都不曾言。
  拓跋聿咬了咬舌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在京兆郡公府门前走不动道了,亦不愿言明自己忧心她。
  霸道有余,气势不足道:“天子富有四海,九州万方都是朕的,郡公府……也是朕的。”
  “朕想来……就来。”
  陛下有多长时间不曾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窘迫羞怯的模样了?
  冯初颔首,并不驳她,“好,只要陛下想来,就来。”
  她低沉的语调太柔和,拓跋聿眼眶蓦然有些发酸,情难自抑地朝冯初怀中倒去。
  纤瘦的手臂扣住她的腰身,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湿热滚烫的泪珠毫无顾忌地染上她。
  “……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你。”
  天家情薄,拓跋聿并非全然迈不过双亲之死,她更怨,是怨冯初也算计她,利用她。
  即便她待她这般好,即便她呕心沥血。
  冯初愀然,温柔地顺着她的脊背,将人搂得更近,下巴轻轻抵上她的乌发。
  “……那陛下,便不要强求自己。”
  怀中人的身躯微微一抖。
  “怨我,恨我,日后贬我,杀我,臣不怨陛下。”
  冯初唇瓣擦着她的额顶,诉尽衷肠,“因果有常,该臣有这一遭。”
  怀中人啜泣地更凶了。
  唯盼你,万事安康,再无苦厄,来日驾鹤,引魂升天,我会日日在诸天神佛座前,替你祈福祝祷。
  她没有将这话说出口,由着她将她越抱越紧。
  阿耆尼……阿耆尼……
  拓跋聿紧紧锢着她,内心无数次唤着她的小字,却无法说出口。
  冯初安静地任她抱着,靠着,汲取温暖。
  晚风开云,拨出昏黄的金,撒在庭院内的红叶上。
  冯初抚着她的发髻。
  好安宁啊,她想。
  ……
  北海王妃入京,盖因其是冯家女,至平城时已是黄昏,太皇太后特令宵禁延后,大开平城南正门。
  远远瞧去,鼓吹喧阗,灯火烛天。
  锁儿坐在车内,紧紧握着冯瑥的手,顺着车驾摇摆时露出的缝隙,炯炯目光将平城屋檐飞宇纳入眼眶。
  “阿娘,这便是平城么?”
  “嗯。”冯瑥亦有些惴惴,她与拓跋驰二人远离中枢,别亲人,而今也不晓得家中是何模样。
  她的小妹……
  正想着,车外传来通传,京兆郡公冯初亲迎。
  俄而马蹄踏近,伴在车驾侧。
  “一路风尘,王妃可还安好?”
  冯初的声音沿着车窗传入时,冯瑥险些落下泪来。
  这位,便是那位让阿耶阿娘心心念念的小冯公么?
  锁儿心下一动,便要开车窗帘帐,手指方碰到织花帷帐,就被冯瑥按了下来。
  阿娘朝着她摇了摇头。
  “劳郡公挂念,一切安好。”
  冯瑥答完,便听不见外头那人还说话了。
  自城外郭至辽西郡公府的这段路,锁儿觉着比晋阳至平城的路还要遥远得多。
  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一路就听见箫鼓奏乐,礼官高唱。
  “阿娘……还要多久啊。”
  锁儿很是焦躁,并未收着声儿。
  只听得外头再传来轻笑,却不接话。
  锁儿顿心生不耐──这个姨母,敢笑她!
  “快了。”冯瑥叹息,拓跋驰太纵着她了,以至于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性子。
  还望她不要闹得小妹为难就好。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车驾终于在辽西郡公府门口缓缓停住。
  早就不耐的锁儿再受不得车中闷意,窜身出来,自车驾上一跃而下,转眼便朝冯初望去。
  她并未见过冯初,但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她并非什么难事。
  绛红的裲裆裙裳,摇曳得她如一簇火,相貌其实和阿娘有七分相像,但周身气势却全然不同。
  锁儿见状,怔在原地,原本想要质问她缘何笑她的话偃旗息鼓,呆呆地立在车驾前,目视着她下马,伸手,将阿娘自车驾上扶了下来。
  这才退后一步,朝她们行礼道:“臣冯初,见过王妃、郡主。请──”
  顺着她的红袖衣袍望去,冯瑥一眼瞧见头发叫记忆中白的更多了的耶娘。
  举目向望,泪眼蒙眬。
  奈何外面人多眼杂,纵是有心亲近,落在旁人眼里,少不得弹劾纠错。
  是以入府见礼,待聚花厅,散了旁人,才彻底松泛下来。
  还不等冯颂与崔令持发话,锁儿便朝着冯初忽道:“你便是小姨母?”
  “锁儿!不得无礼!”
  冯瑥连忙喝止,冯初却摆摆手,倾身与她平视,眉眼含笑,“郡主好眼力。”
  “阿姊同我来信时,总说郡主活泼聪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面对着她的夸赞,锁儿不由得红了脸,仍撑起气势来:“阿娘和阿耶总说你厉害,我却瞧不出来,明日敢不敢同我赛马比试一番!”
  第56章 细雪
  ◎真心假意,只因是她,心甘情愿。◎
  平城当真没甚滋味。
  已然入冬,年节将近,锁儿百无聊赖地在小院中拔着矮树苗上的枯枝败叶。
  她来这第二日就入宫见了太皇太后,那位整个魏国最有权柄的女人。
  老实讲,她不喜欢她,只觉得她看似沐浴佛法,却丝毫瞧不出平静,野心勃勃的威视让人畏惧压抑。
  她还见到了那位皇帝堂姊,沉静温良,一看就是个规规矩矩,白水般没滋没味的人。
  至于她的姨母,应了她纵马比试的邀约,虽说比她强上不少,但与她见惯的军中勇者或者与她阿耶比起来,相差甚远。
  也不知为何他们这般看重她。
  倒是出自她门下的那位慕容将军,算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
  另一头,平城紫宫内,拓跋聿落白子于棋盘一角,朝冯初道:“今年上元,可在宫中过?”
  “是当如此罢,阿姊难得回一趟平城。”
  “上元......过后不久便是春狩。”拓跋聿手中打磨光滑的玉石棋子揉擦出声,“春狩完不久,你是不是......”
  上书调任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再难更张,且冯初,于公也却是应当前往洛州瞧瞧。
  舍不得。
  但这话她不会宣之于口。
  冯初怎会不知她心思,只道:“待洛阳修,百废俱兴,臣定归。”
  拓跋聿喉头微动,没有说话,低头顾着再落上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间宫室内只听得见棋子落于盘中的敲击声。
  连下数子,眼前人自唇畔隙语,“......不可欺朕。”
  “焉敢。”
  拓跋聿稍稍和缓了些许,想到了什么:“北海王家的妹妹,今日怎不见歪缠着你?”
  歪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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