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冯初却不为所动,缄默地将两小盘祚肉食尽。
高台之上的拓跋聿渐渐捏紧了杯盏。
宴饮既毕,天子登辇。
冯初将要上马,陛下身旁的紫乌却来了传话:陛下召见。
天子车辇,帷帐重昏。
拓跋聿觉着一遇见冯初,她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失控的。
她该恨她、厌她、看她挫折磋磨,心觉快意。
她已经渐渐有了人君的模样,不再会行事欠思量。
她该学着冯芷君,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统治这个国家,利用能利用的每一个人。
为何总是面对冯初,她就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呢?
不就是两口祚肉么?天下草根树皮果腹者不知凡几,祚肉腥膻,又吃不死人,她心疼什么?心虚什么!
为何又要召她来?!
“陛下,郡公已至。”
紫乌的声音拉回了拓跋聿的思绪,而今人已经到了她面前,由不得她选了。
“……”
车辇内传来长久的缄默。
良久,方才传来拓跋聿的声音:“请京兆郡公与朕同辇。”
拓跋聿说完这话后,心如擂鼓,兀自镇静至一半,车帘撩开,初夏午后的日光破开昏暗,晃得她睁不开眼。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可让拓跋聿来看,司马昱不过清谈文人,轩轩朝霞,乃眼前人。
“陛下唤臣来,可有要事?”
金线缠琥珀的耳坠随着车辇颠簸微微摇晃,拓跋聿不知何时看着入了迷,冯初开口,才恍然人已然上了车辇。
她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好似全然没看出方才拓跋聿的为难。
“朕说了,无需宴席上用尽祚肉。”拓跋聿将腰杆挺得笔直,半晌憋出这句恨不得让她咬了舌头的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冯初何尝不知道她在为难自己,但说到底不过盘祚肉罢了,于她而言实在是不痛不痒。
“陛下以牺牲宴王公,有其它菜肴,这才是有失礼之嫌。臣只不过是恪守本分。”
拓跋聿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反呛了一句。
口不择言道:“呵*……是恪守本分,还是自讨苦吃,以盼朕心软?还是铁了心要抗旨?”
这话其实说得很怪,像是明说了自己会对冯初心软。
拓跋聿意识到这点后,连忙化作嘲弄,掩饰道:“你还是那般模样。”
冯初藏在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她的思绪亦不清明。
“……臣万死,不敢有抗旨之心,陛下诏命,莫敢不从。”
车辇的缝隙泄出天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冯初口脂上,起起伏伏,拉扯不定。
拓跋聿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当真朕的诏命,莫敢不从么?”
【作者有话说】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语出《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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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不知道该说心狠还是心善的报复:给心上人吃臭猪肉[吃瓜][狗头]
第51章 落日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
冯初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妙,谨慎地偏头。
如今的陛下,性格愈发乖张。
拓跋聿的眸子依旧是一派温良,波澜不惊,任由她打量。
“......是。”
她是皇帝,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拓跋聿眸子闪躲了稍许,强压下险些覆水难收的话语,平静道:“朕不喜欢你这个颜色的口脂,日后改了罢。”
‘抗旨不遵’被轻飘飘带成‘不喜欢她的口脂颜色’,其中起承转合让冯初一时间都琢磨不明白。
不喜便不喜罢......
冯初心底蓦然生出不寻常的失落:
“诺。”
“罢了,朕叫你来,也不是说这些的。”
她总算寻了个正经些的话,给自己找回颜面,“朕不日会给你份单子,上面的人,你给安排些有实权名位却不高的职务。”
“另外,朕记得你阿姊许久没有回平城了吧?你去书一封,请他们明年一道回平城,过年节。”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冯初点头,权作应了。
拓跋聿张了张嘴,她其实还想说很多话,临到开口,发觉不甚合适,还是作罢。
车驾内又再度归于静默。
她二人......缘何至此!
拓跋聿还是觉得今日不痛快,繁杂心事无处诉,眼前人恨不下,舍不去,待在面前狼狈的总是她。
冒犯也好,敬重也好,兵荒马乱的为何只有她一人?
一路行至宫门,车辇止行。
拓跋聿还是阖着眸子,外头的宫人都等着她示下。
“......陛下,宫门已至,臣该告退了。”
“冯初。”
冯初闻言看向她,拓跋聿低垂着眼,恍惚间好似从前那个惯会依赖她的人又回来了。
“你且过来些。”
冯初不解,却仍旧照做,微微起身,坐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每近一分,心头杂乱的思绪仿佛越能被抽去一丝。
一丝一丝,扯过心房,挠动搔痒。
“陛──”
话还未说完,冯初就被拓跋聿捂住了嘴。
骤然的亲密,让冯初有些凝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不知为何今日没了主意,由着拓跋聿的手停留在她唇上。
太失礼了。
她想。
但冯初什么也没有做。
蘸着口脂的唇瓣,就在她的掌心之下。
她在脑中凭依着记忆和掌心的柔软,一遍一遍描摹她的唇瓣。
拓跋聿这样想着,手上也不知不觉地带起了动作,整个人宛若中了厌胜,眼中空洞而狂热,一切的行止不过是本能而已。
指腹擦起口脂,擦带起一片胭红,像火,像花,像天边霞,让人只想......只想靠近,凭一腔喜爱,肆意占有。
她们不知何时凑得那般近。
鼻息可闻,熟悉的檀木香,让人只想再次相拥。
有人在无声处叫嚣她们相吻,好似这般就能解开心上所有烦难。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彼此早已近可闻息,最后一丝疑虑成了拉住马匹的缰索,也就是这一迟疑,让冯初清明了过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
亲吻擦过脸颊,二人的目光均错开来。
也不知谁在怪谁荒唐。
冯初狼狈地自天子车辇上下来,心乱如麻,翻身上马,连招呼都不曾多打,匆匆策马而去。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莫让同僚们瞧出她唇畔凌乱的口脂,觉察端倪。
在平城主道上疾驰,不日稗官入宫奏事,定是要参她的。
冯初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勒马。
自己......自己怎么能同她一齐生了那般荒唐的念头!为何没有劝谏陛下?
冯初难以置信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何时这般听之任之了?
就因为这是自己耗尽心血的人,心怀愧疚,由此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容忍她对自己的折辱?容忍她时而乖张的荒唐行径?
她难道不该极力进谏,誓死不从么?不应该在拓跋聿屡屡冒犯、屡屡伤她之时,反驳她么?
就因为姑母威胁她,若皇帝不听话就要换下这个皇帝?
她何时变得这般好拿捏了?
不过是自己内里选择放纵、选择听之任之!
疯了。
真真是疯了。
冯初这才意识到那日杜知格同她说的话是何意味。
她确实在拓跋聿面前,早已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伸手放手皆是过错,亦再瞧不出辩不明自己的心。
名节、清誉、本心、爱恨。
一条条藤蔓缠上火莲,逼她行将就木。
冯初逃了。
御辇再度归于萧索。
冯初这次的狼狈莫名让拓跋聿总算多了些许快意。
原来她非神女,原来她也会心慌情迷。
她清晰地听见车驾外鸦雀哑叫,和朝中文武百官的议论纷纷──与陛下同乘的小冯公逃也似地离了这地方,难免引来猜论。
“紫乌,入宫,令众卿行家。”
车辇再度摇晃着走进平城紫宫的城门,拓跋聿没来由地也陷入了迷惘──她同样亦无法欺骗自己。
一个曾经在心里被捧上神佛之位的人,一个让她彻悟何谓‘敬爱’的人,当真能抛下这一切,刀剑相向么?
拓跋聿哀叹着仰头,她当真羡慕那些史书上待人凉薄的‘明君圣主’,羡慕乾纲独断的冯芷君。
她做不到那般自私,做不到唯我独尊,做不到视人如物,生杀由她,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她恨不能削发出家,只求了结尘因。
她恨自己依旧羸弱。
......
平城晚时起了风,浓云自东南飘来,阖室昏暗,府中的下人们提了石漆添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