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陛下──”
  这分明什么都没问出来!
  “任城王觉得不妥?”拓跋弭的面孔硬冷得可比石碑石像,“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有哪个如此无情无义,丧尽天良?”
  他认定了此事是太后所为。
  “陛下,此非王道……”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好让太后理亏,来日纵使胜了太后,也难斩草除根。
  孝道、礼法,纵然倾斜,却也实打实是一把双刃剑,并非只斩一边!
  “王道?!”拓跋弭冷嗤,他就是一直恪守着所谓的王道,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才对太后容忍至斯!
  “朕优柔寡断,才酿成而今情形。”
  如若当年他更强硬些,亲自笼络宗室,斩杀贺顿,何至于太后临朝?
  他亲手喂养起了她的野心,今朝不过是要将失去的东西一一夺回罢了!
  “北地胡祸,岂是中原非王道?”
  这话说的偏激,拓跋允知晓,自己的皇兄,已经听不见旁人的话了。
  月上中天,拓跋允是最后一个离开他毡帐中的,侍从掀开门帘,冷峻的月光照在他的辫发上,凝上层霜。
  他最后一次回眸哀劝:“皇兄,可是要臣弟做苻融?”
  拓跋弭眼瞳骤缩,嘴唇翕张,就着平城深秋的夜风吞寒吐霜:“不过一深宫*妇人,也配与谢玄相提并论?”
  拓跋允劝告的心彻底凉了。
  怒把浑水唱淝水,苦恨白登作八公。
  “你冷不冷?”
  冯初唇面皆惨白,胸膛起伏轻微,右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二指节处不住摩挲──这是她惯常思考时的习惯,也让拓跋聿知晓她并未沉睡。
  “臣不冷。”
  她连眼都不曾睁开。
  拓跋聿凝望着她沉静的面孔,此时的她不再似佛前火莲,失了同周遭罪愆抗击的锐气,更单薄、柔和。
  也更让人敢靠近。
  她不明白何谓‘怜爱’,但她现在胸中只余下一股冲动──她要将她揽入怀中,护着这朵偃旗息鼓的火莲。
  “那──”
  “殿下,臣困倦了。”
  一句话就堵死了拓跋聿后面的所有话,让她再不好开口。
  不对……
  拓跋聿闷闷地看着冯初的脸,内里的直觉告诉她,冯初不只是因为伤重而虚弱。
  “拂音、柏儿,”她倏然开口,打得冯初措手不及,“另外搬一张软榻来,孤要挨着阿耆尼。”
  什么?
  冯初肃然睁眼,古井无波:“殿下是嫌臣死得不够快活么?”
  柏儿也不敢贸然应了拓跋聿的令,冯初到底是有伤在身,真让拓跋聿躺在她身旁,伤到冯初可怎么好?
  “阿耆尼畏死么?”拓跋聿轻轻蹲下身子,在她的耳边吟道,“孤还以为,卿无所畏。”
  语调绵柔得同给伤者擦药的棉絮与羽毛,搔刮在心上,冯初骇然,继而冷淡道:“臣不畏死,但不代表臣得将自己个儿性命不明不白地送在这种地方。”
  “阿耆尼,你从前不会这般对我说话的。”
  小殿下蹲在冯初身侧,杏眼楚楚可怜,“我可有哪里开罪了卿?”
  冯初阖上双眸,依旧不曾和缓:“没有。”
  “那为何──”
  “殿下,臣──”
  “殿下,大人已经很累了,您若真心疼大人,婢子求您,就让大人好生安歇几个时辰罢。”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拓跋聿与冯初之间微妙的关系。
  拓跋聿闻言,楚楚可怜的模样悉数收了回去,不过一瞬,又变得知礼懂礼起来:
  “是孤不是,阿耆尼好生安歇。”
  她连带着心头的潮水一并推开,即将被溺毙的人儿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拓跋聿的床榻离软榻并不远,一盏孤灯,两处晦暗。
  年少的拓跋聿不明白。
  为什么冯初可以舍命救她,却不肯与她同榻而眠。
  【作者有话说】
  柔玄镇:北魏六镇之一。
  苻融:前秦阳平公,苻坚幼弟,年少而有宰辅之才,屡次劝谏苻坚不要和东晋开战。
  谢玄:谢道韫的弟弟,组建北府军,淝水之战前锋都督。
  事实证明听人劝吃饱饭,当你的亲朋好友都在劝你同一件事的时候,最好听进去[合十]
  第32章 寒芒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人终究还是难以彻底改变自己的秉性。
  瞻前顾后,好谋无断。
  古往今来多少人折在这八个字上头。
  然而沾上这八个字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在这后头还添了一句:
  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唔──”
  拓跋弭以帕掩口,他头昏脑涨的恶心,自打拓跋聿遇刺后便没个止息。
  他不得不仓促回宫。
  身边的太医换了又换,汤药饭饮乃至器皿,竟无一人查出异样。
  他身体的衰颓却是骗不了人的。
  有人给他投了毒,他知、太医知,可就是查不出是用什么法子下在他身上的。
  “太后......”
  拓跋弭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眸阴沉。
  “是您先下手的,您不仁至此,就休怪我了......”
  ......
  “今儿个十五,可惜无月啊......”拓跋弭站在宫阙阑干外,斜倚笑看,面上施粉都遮不住他的憔悴,朝下面吩咐道:“去,将任城王请入宫中,朕想同他玩博棋了。”
  铜灯烛火不知叫宫人续了几回,拓跋允才慢悠悠出现在侧殿。
  “皇兄召微臣何事?”
  拓跋允毕恭毕敬地朝拓跋弭行了一礼,他的这番动作显然是有些疏远,然而满心复仇的拓跋弭显然察觉不到他的异样。
  “朕,欲以兵屈之。”
  “遣羽林、虎贲围困安昌殿,软禁太后。”
  “陛下,太后,法理上是您的母亲。”言外之意,是不好用如此强硬的手段逼她交出权力。
  拓跋允闭上双眸,言语很轻,几不可察。
  “朕没有这个母亲!”拓跋弭的怒吼来的毫无征兆,咆哮在殿内,青砖木柱都要被他吼穿。
  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最深的那道伤口被翻了出来,血淋淋,逼着拓跋允同他直视:
  “朕的阿娘不是她!朕的阿娘在朕成为太子的那一刻起就被赐死了!”
  他揪着衣襟的姿势有些奇怪,只有他自己知晓,在他扯着的地方,有一枚‘李昭仪’送他的香囊。
  “她害死了朕的阿娘,又害死了聿儿的阿娘!两次!”
  “朕杀了她们两次!”
  “你不懂......你不懂......”
  拓跋弭失态地蹲在地上,环抱住自己的双膝,一如当年拓跋允初见时的模样。
  身上的天子袍服看起来那么沉,压着他,逼着他。
  爱恨无能。
  拓跋允仰头,宫城内的梁柱真高啊,可再高也比不过白绫长,白绫多长啊,却也比不过吞噬弱者的历史长。
  自己也会被吞没吗?
  “......好。”
  头顶上传来的声线几乎叫拓跋弭恍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拓跋允。
  “皇兄......臣弟听凭皇兄吩咐。”
  不就是做苻融么?
  拓跋允卸了所有的心气,他与他分明内里相悖,扶持至此,这条道也算是走到头了。
  谁让他姓拓跋呢?
  真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终于动了?”
  安昌殿的沙门诵经竟也有停息的时候。
  “回太后,是的。”
  “将哀家手书送与冯初,告诉她,哀家这条命,就交付在她手上了。”
  风高啸佛堂,烛狂舞婆娑。
  “佛家将三个五百年划为正法时代、像法时代、末法时代。”冯芷君双手合十,白菩提子串不知又套住了谁的脖颈。
  “佛陀可预见世间缘法,哀家没有佛陀慧眼。”
  清丽的女音拨弄着谁的心弦,“妙观,你说,凡人能迎来属于她的时代么?”
  她笃信这一切,又驳倒这一切。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哒哒哒.......
  马蹄踏破宵禁的脆音回荡在平城错落的坊市之中,急切地踏开黄土地,向与紫宫相距不远的辽西郡公府疾驰而去。
  有几家的门子被马蹄声惊动,悄悄移开半条门缝后又迅速合上。
  在他身后,紫宫虎踞逞凶狂,他不会料到,就在他离开紫宫后的不到半刻钟,陛下的谕令就封死了宫城。
  咚、咚咚、咚咚、咚。
  辽西郡公府的门被轻易地叩开,里头的人扫了来人一眼,侧开半个身子,放他进屋,仔细环顾了四周,又迅速合上。
  再转身时,这人已经由专人引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郡公,冯大人,”冯颂与冯初显然也是因事发突然而惊醒,冯初尽管伤重在身,也依然披着件大氅,出现在花厅内,“太后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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