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浑身是血的慕容蓟被两个士卒架起,拖离官邸前,冯初忧心的目光自始至终都伴在她身上。
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此寒天,还能有活路么?
偏生冯初也好,拓跋允也罢,二人均没有半点名正言顺的由头插手军镇常务。
“想必这位便是太后的侄女儿,冯小娘子吧?”崔充一脸谄笑,“久仰小娘子才名,未曾想小娘子还有一身胆气,敢同任城王来这边镇脏地。”
冯初闻言颦眉,这些镇戍兵粗俗不堪,她的确不喜。可征蠕蠕、讨边关,哪样不是这些人打头阵?这崔充身为一镇长官,怎可斥这地是‘脏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妾身也是陛下的子民,陛下的子民缘何不敢踏在陛下的土地上呢?您说是么?”
冯初较春光更甚,险些就叫人忽略了她语气当中的软刀子。
崔充的面色变得有些怪异,仍旧堆笑:“是,是,二位请移步官邸内说话。”
官邸内上的都是些北地这时节易得的果脯、奶酒,以陶碗装着,好一派朴实气象,然而那马奶酒的醇香透露着官邸主人,决计不是什么不爱奢靡的山中高士。
不过是跻身终南的俗人。
冯初端着盏马奶酒,今岁收上的葡萄被蜜脂腌制成葡萄干,躺在陶盘中,她吃了两颗就放下,着实甜腻得过头。
这般甜腻的果干,怕只有紫宫里头的那位小殿下爱惨了。
不由得摩挲着掌中她送给自己的红珊瑚手钏,她暗笑,又拿了一枚,忖着回平城后给拓跋聿带点。
拓跋允与崔充说的也不过是些要召集镇中军医,修建医馆,教习医术诸如此类的话,军镇冬日漫长,现下正好着手准备起来,等到开春雪化,方好动工。
又饮了小半盏马奶酒,冯初心生纳罕:这些事情,虽然重要,北方包括武川在内的六镇也确实让拓跋弭看重,可无论如何也不至叫任城王亲自来一趟。
思及至此,冯初下意识望向身居上首同崔充打机锋的拓跋允。
门牖缝隙闯进来的朔风将她吹了个激灵,这几日同拓跋允交谈甚欢,险些叫她真给忘了拓跋允是拓跋弭的心腹大臣。
他不光是来惠民安邦的,他更是想将六镇镇戍军悉数纳到拓跋弭掌中的。
崔充并不是拓跋弭的人,他是太后的人!
冯初眼中闪过惊异,想通这些后心里头被吓出一身冷汗,旋即她冷静下来。
她看似远离了平城,平城掀起的浪却能轻易涌入六镇,而她该如何在太后与皇帝的相争中,谋一条她自己的道?
她亦铁定想不到,这个问题不光盘旋在自己脑海中,也悬在安昌殿的殿下心头。
眼泪与年幼是一副最好的利器。
“儿见过母后,母后福绥安康。”
拓跋弭与冯芷君的争斗愈加隐晦,维持着‘母慈子孝’的表面安泰,拓跋弭甚至愿意遵从中原古礼,对冯芷君来一出‘晨省昏定’。
天晓得二人其实内心对对方多少不满,一个要装模作样,一个则欲推行改制,两人都只能忍着。
当真是为难他人时也要逼自己。
“阿耶——儿臣见过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拓跋聿自案上坐起,乍见拓跋弭便表现得格外欢忭,唤完‘阿耶’后,立马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讷讷向他问安。
这样子落在拓跋弭眼中,一阵心疼。
他并非没见过冯芷君温柔的模样,先帝在时,冯芷君还不曾这般浑身上下都透着叫人不安的威势。
甚至在权臣专权时,自己孤苦无依毫无办法,只得来她这痛哭寻安。
事到如今,也不知她是终究暴露了本性还是在权力面前披上了獠牙。
拓跋弭坐到上首,不等冯芷君说什么,就招手将拓跋聿唤到身前。
拓跋聿不敢立马应他,先以眼神得了太后首肯,方才亦步亦趋行至拓跋弭身前,怯怯道:“阿耶?”
杏眼忽闪,声音仁懦,叫人心软,真真天可怜见。
第19章 汤饼
◎傻儿郎,连自己女儿在演戏都瞧不出来。◎
“日日拘在宫中读书,聿儿定是憋坏了罢?”
拓跋聿垂头,赧然道:“书中圣人言,不敢有倦怠。”
她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能。
拓跋弭叹息之余,到底没有太放在心上,转头同太后聊起上元佳节开放宵禁之事,诸如:“大道庙坛今年可要请道士来祈福?”、“波斯近来送了数十舞姬,可要邀王公贵族宴饮?”
他在一旁说着,当真像是来同太后话家常的架势。
拓跋聿适时在他说起宫外盛况之时攥紧了他的衣裳,这番动作终于引起了拓跋弭的注意,他没有错过这孩子眼中的向往。
心念微动:“聿儿这么大,想来从未出宫过罢,不知晓宫外是何种模样。”
拓跋聿诈作惊慌,摇头后又点头,“......曾经,阿耆尼带我在宫墙上遥遥地看上过一眼。”
舞凤随箫声,莲灯萦浑河。
处处无不在诉说着安康之景。
“这便是没出过宫门了。”拓跋弭摇头,怨自己个儿未能大权在握,又想到开春要广纳后宫,届时定能宫中添丁,拓跋聿的太女之位会顺理成章地剥夺。
他自知亏欠,自觉愧疚。
“聿儿想出去游玩么?”
拓跋弭温声问她,冯芷君在一旁掐着珠子,无半些情绪泄露,惯像那神佛。
这算是......成了?
拓跋聿未曾想自己这三脚猫的暗示居然真的能让拓跋弭松口,双眼粲然一亮,然而很快又偃旗息鼓——光拓跋弭拍板可不成,她这身是去是留,还是得听太后的。
然而这番模样落在拓跋弭眼中,自然而然成了:她想,但碍于太后淫威。
他也不再问拓跋聿,直接了当地朝太后道:“上元佳节本该普天同庆,聿儿身为朕的女儿,自小到大竟然没出过宫门,这像什么话。”
“不若让她这个上元佳节,出宫游玩?”
冯芷君捏着菩提佛珠,佛号念了一圈,懒懒抬眼,“这天下被拘在家中的女子多了去了,陛下怎么只怜惜太女一人?上元佳节,哀家都许多年没好好瞧过了。”
拓跋弭脸都黑了。
天下被拘在家中女子多是汉人世家那些娘子,又不是鲜卑人,更不是底下那些平头百姓!
且上元节又没设禁,谁家小娘子不会上街游玩?
至于冯芷君这太后没好好瞧上元佳节,说的好像他能见似的!此前这女人不肯让步半分,年节时都在看折子,那时候怎么不想着上元节*热闹?
通通都是胡扯的借口!
拓跋弭脑子一热,但还是极为克制地回道:“太后年少时,多少还是得见过上元盛况的罢。”
说完便知道毁了——冯家曾为燕国王室,其父降魏后因罪被诛,冯芷君自幼就被没入掖庭。
他一时嘴快,连这都给忘了!
冯芷君也叫拓跋弭这几乎没过脑子的话给怔住,轻嗤道:“哀家没得陛下这般好记忆,记不得当年的上元节了。”
“罢了,”正当拓跋弭以为自己又为女儿挣败的时候,冯芷君却意料之外地松了口,“上元佳节而已,陛下多点几个羽林郎护着,莫叫太女殿下出事便罢。”
“诺,儿遵太后谕旨。”
拓跋弭高兴地连音调都往上飘,还连掐了好几下拓跋聿的小脸儿,好似什么得胜凯旋的将军。
傻儿郎,连自己女儿在演戏都瞧不出来。
冯芷君缓缓阖眼,复又念起了佛号。
拓跋聿.......自己这侄女儿,在看人的眼光上,比自己强啊。
......
“老媪——”
整个武川镇供军户们歇脚吃饼的地儿并不多,又因着都是粗人,这些店家也疏于洒扫,冯初挑挑拣拣选了家还算干净的进去,喊了那做汤饼的老媪几句,半晌不见她回头。
还是柏儿提醒道:“小娘子,她可能听不懂汉话。”
且不光可能听不懂汉话,冯初这文绉绉的称呼,就是让汉人听了也怕是没几个能反应过来的。
意识到后的冯初耳背有些许发热,当即改了鲜卑话:“阿婆,两碗汤饼。”
“好。”阿婆头也不抬,将手头扯着的面片子,朝热灶里头撒了一圈。取出俩个陶碗,从另一灶中舀出汤,俩碗各半。
不多时抄起手旁的木笊篱朝汤中捞了一圈,软缎子似的汤饼就同鱼儿落水,淌进了汤中。
成结的羊羔袍显然多年没有打理,和她沧桑的皮肤几乎一个色,皲裂的双手虽然干净,也依旧粗糙。
冯初纵使挑了最简朴的衣裳,同老媪一比,那也算是云泥之别。
“欸,小娘子——”
柏儿万万没想到,冯初竟然真的会吃这碗汤饼。这地方的东西不够郡公府精细也还则罢了,天晓得洁净不洁净!
的确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