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方才在车驾上的失落端得一扫而空,秋冬交加时节的阳光并不烫,却灼人。
在阿耆尼心中,自己还是最重要的人.......对吧?
站在天坛下头的冯初心头多少还是有些惶恐——
担心拓跋聿会怯场是其一,身为臣子,照理来说并不能直视天颜,她却频频朝拓跋聿那处望去,若是落在太后和陛下眼中,也不知又会作何想法。
她这侍读做的,当真是难。
祭天已毕,冯初该同辽西郡公一道行家,明日便要离开平城,于情于理都该同耶娘拜别。
翌日一早才会先入宫,拜别皇帝太后,再送拓跋聿入安昌殿,与拓跋允前往武川。
车马喧喧由西郊入平城,辽西郡公府纵使离紫宫算不得远,总还是有分别的那刻。
“明日臣会一早入宫。”冯初扯着辔头,风帽下的少女星眸粲粲,全然是将要大展宏图的欢欣,“殿下勿忧。”
“.......好。”
拓跋聿袍服下的指甲掐得更深,尽可能稳住自己个儿的音,她是皇储,是太女,不可在人前轻易落泪。
“好。”
然而冯初的笑容每深一分,拓跋聿的心越发抽疼,冯初正勒马欲随冯颂归家,脱口而出:“阿耆尼!”
冯初勒马再度回首,目光柔和,等着她的话。
拓跋聿本就是下意识所为,冯初这般看着她,她又失了语,余光瞧见不远处身骑骏马的冯家众人,嘴唇翕动,干涩出半句:
“归家......小心些。”
冯初没成想等了好半刻却是这一句,有些好笑,但仍朝着她行了一礼,“诺,臣谢殿下挂怀。”
扯了缰绳,轻叱骏马,不再停留。
残照西斜,她与金融为一体,直至宫车再转不见她的身影,拓跋聿才恋恋不舍地将夕阳一并关在车外。
惶惶然的小殿下并不能注意到,还有一道目光亦注视着身着锦衣貂裘的冯家人,亦同她被车帘阻碍。
【作者有话说】
冯初:搞事业ing
第16章 珊瑚
◎“此前话语多有冒犯,而今一路行来,允方知自身狭隘。◎
阴山十月,大雪拥关,胡天茫茫月晦晦,瀚海百丈,暮云愁度,敕勒塞歌哭世难。
黄头的军户在铁甲上罩了层灰油的羊羔皮袄,顶着砾石雪屑混冰泥,身背两口环首直刀,皂靴陷在齐膝深的雪里,执拗地朝着无法更刻骨的方向走去。
雪尘沁衣,在裤管处叫人温成水,被寒风一吹再度成冰,膈得人腿脚生疼。
身高八尺,顶风而行,仍摇摇晃晃。
武川镇乃防备蠕蠕南下的军镇,归附的部族、俘虏的奴隶,形形色色的人被魏国编成军户,戍守边关,不得从事其他行当谋身,世世代代与这阴山风雪融为一体。
暴力和公义的界限在此变得更加混沌,而弱势则被迫成为罪过。
“喝、喝——”
砖石垒成的矮屋外灯笼已经叫风给熄了,屋内三四个壮汉案上呈着几瓮白醪酒,半只熏羊腿,人手一把短刀,割肉吃酒,满面油光。
黄头的军户到了檐下,自怀中取出火折子,摘下灯笼挨着墙角给点了。
屋内的人忙着吃酒,哪里注意得到这半点火光,捂着麻布的手在灯笼烧尽时总算暖和了点,碧眼幽微,踩熄了灯笼。
旋即一脚将门板踹开,朔风先她一步灌进屋内,霎时间吹熄了屋内灯烛。
“谁!”
不等那几人反应,银光映雪*,风声中霎时夹杂起异样的杂音。
环首直刀如砍瓜切菜般将几个酩酊大醉的壮汉斩于案前。
上首饮酒的壮汉在她再度砍来时,总算有了反应,眼见血刀袭面,当即掀了桌子,环首直刀扑了空,斫在上头,惊魂甫定的壮汉听见木案吱呀,望去发觉,这砍向他的环首直刀给卡在了木头里。
黄头军户索性一把将桌案浑然抬起,朝壮汉砸去。
壮汉见状要躲,谁知这屋内本就逼仄,黄头军户往边上一抓,揪起他衣襟,四目相对,翠眼中的杀意骇得壮汉怔在当头。
不过这壮汉到底是刀口子里滚出来的人,左腿霎时朝黄头军户扫去,黄头军户将他一推,自个儿往后跳去,壮汉的扫堂腿登时扑了空。
“你好大的胆子!”黄发翠眼,又来寻仇,壮汉到底立时认出了来人。
军户不答,长腿灌风,朝他额角一甩,壮汉吃了酒,堪堪躲开,不比她灵敏,下一刻就被贴了身,碗口大的拳头掼到他鼻头,壮汉当即鼻头一酸,辛酸苦辣并着涕泪就要闯出来。
他顺着出拳,却被军户反手扣住,一手抓住他小臂,一手攀住他长发,惯着他力道将他往自己怀中扯,下盘右腿提起,往他面部袭去。
立时口鼻流血,牙都断了半根。
又将他一丢,朝他小腹上踹去,壮汉整个磕撞在桌角,也不晓得是骨头断了还是桌案裂了。
真真是七荤八素,口眼乌清。
“你、你.......”
壮汉挣扎着想要起身,胸膛却被一只靴子踏住,令他动弹不得。
“饶了......饶了我吧......”壮汉混着血沫,口齿不清地叫饶,“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畜生!”
黄头军户毫不留情地朝他胸口一踹,连人带膝压了上去,揪了他领口,恨声道,“狗脚东西,死到临头想起自个儿上有老下有小了!当初杀我阿兄,侮我阿嫂时怎得不成想!”
“还我兄嫂命来!”
碗盏大的拳头雨点般落下,亏得是雪昏天暗,否则谁晓得是何种惨象。
直至黄头军户双臂酸软,再抬起不能,方才堪堪罢休。
风雪大作有虎啸。
不知过了多久,这黄头军户才自地上爬起,翘了案上环首直刀,斫下几人头颅,整整齐齐码在地上,捡了瓮没能摔碎的白醪酒,淋地祭兄嫂。
......
“千里搭长棚,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
冯初今日未穿女子的裙裳,一袭梨花白圆领袍,外罩紫貂裘,腰配蹀躞,足踩皂靴,更是学着南地的汉人束了发冠,远远瞧去还以为是个玉面郎君。
“臣就送殿下至此,臣不在身旁的日子,还望殿下保养身子,亦勿要落下课业。”
“好。”拓跋聿双眸通红,怎么也不肯叫眼中的泪花真落下来,“阿耆尼也要保重。”
安昌殿的殿前风较此前更加料峭,冯初幽幽叹气,知她不舍,“臣目送殿下吧。”
“......好。”
拓跋聿自袖袋中取出一珊瑚手钏,在她取出珊瑚手钏之时,身后李拂音的目光都变得深邃起来。
这实则是李昭仪的遗物。
李昭仪被太后下诏赐死时,给李拂音留下了这对珊瑚手钏,央她收好,原意是留待拓跋聿出嫁时作嫁妆。
谁曾想小殿下昨儿个忽得夜半叫李拂音去寻些珍贵物什,说要给冯初作念想。
李拂音没辙,陪着她在库房中挑挑拣拣,两个时辰过去,拓跋聿都没选中心仪的。
机缘巧合翻出了这个被她藏得颇深的妆匣,或许是母女连心罢,李昭仪生前最爱的便是这对珊瑚手钏。
这么多琳琅珠翠,拓跋聿愣是没瞧上的,偏偏见着这珊瑚手钏挪不动道。
李拂音也隐晦地劝过她——她尚且年幼,还不知昭仪故去,不想她稀里糊涂地将昭仪遗物拱手送人——尤其是这冯家人。
谁知这殿下,忒不听劝,执意要送冯初一只。
冯初不晓得个中内情,然而这般品相的红珊瑚并不多见,刚欲推却,拓跋聿却不由分说地捉了她的手腕,‘强硬’地将红珊瑚手钏套进她的腕间。
“珊瑚乃佛门七宝之一,孤希望这红珊瑚,此行山高水远,能护佑你平安。”
拓跋聿不知哪来的气力,抓得她手生疼。冯初当真怕她再行推却,眼前这小殿下又该淌泪了。
“多谢殿下。”冯初盛情难却,朝她行了一礼,“臣定会贴身带在身旁。”
安昌殿长阶上出现了妙观的身影,冯初知晓再不好耽误,无声再拜,隐晦地催促拓跋聿动身前往安昌殿。
“阿耆尼。”
冯初抬头,拓跋聿仔细描摹她此刻神情,再不能忘,方肯罢休,“保重。”
“诺。”
拓跋聿再不敢多看她,狠了心,咬牙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安昌殿而去。
她并非驽钝之人,冯初此举是完成她所愿所想,而她一个八字没一撇的皇储,找不到任何借口将人挽留。
长阶步步踏,脑海中不知是混沌还是明晰,点点滴滴最后积聚成怪诞的野心,她蓦然想起‘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故,不甘心只做个棋子,不甘心自己想挽留的人挽留不得。
桩桩件件汇聚成心口三个字:阿耆尼。
将要行至妙观身前时,拓跋聿忍不住再度回望,安昌殿下的人变得有些渺小,她还在等她,似是知晓她会回眸,一直守在原地,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