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袁丽藏着两个微小的秘密,是谁也没有告诉过。
  一是她这么些年一直就潜伏在徐喜珍小区的业主群里,当年在玉林她和群主有过短暂的交集,等时过境迁后,群主大概已记不清她是谁,在微信兴起时批量添加中未加审核的放进了她这条漏网之鱼。同时她也足够低调,名字和头像都是隐去了个人色彩,并且从不发言,如此才时不时的知道了谁家的下水又堵了,谁的车总是占着消防通道,哪家又添了新丁,以及哪位老人又没挨过一年冬季。
  另外就是她和徐喜珍这么些年,其实一直若有若无的联系着。
  起因是袁丽从林滉那儿得知梁璀璨本科毕业后选择去美国留学,虽然她也不富裕,但想着穷家富路的朴素道理,她还是凑了十万托人送去了耙蹄花给徐喜珍。
  这之后的好些天,袁丽都是惴惴不安,怕钱出意外并没有到达徐喜珍手中,更怕钱虽然送到了但对方拒收。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钱最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不过在袁丽灰心异常时,那个沉寂已久的号码又发来了信息。
  很简单的一句,【你不必这样的。】
  袁丽则抱着手机不断重复着输入删除的动作,等到天蒙蒙亮,她的眼睛也被蒙上了一层灰时,她才终于按了发送。
  百转千回,千言万语,最终她最想说的话其实更简单,她问:【你还好吗?】
  徐喜珍也是空了好久才回,她在回避去谈确切的事,只说:【我们都向前看吧。】
  向前看。袁丽失神的望着那几个字,很清楚的明白自己大概会永远留在过去,不带一丝反抗的,认命的去抱着赎罪的心一天天过活。
  最后,袁丽也是答非所问的回,【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本以为这次的交流之后,两人之间又会重新涌上看不到尽头的静默,不想没过几日,徐喜珍忽然发来了一条长信息。
  她仍是对那充满纠葛的过往只字不提,像聊着闲天般的在分享她最近的日常,按部就班的去店里打理各种事务,生意好生意撇都坚持四点关门,这之后的时间好像是属于她又好像全然不受她的控制。
  【因为太无聊了,日子是好起来了,可真的也少了点什么。我这么说,你千万别当做是炫耀,我当然知道,这世上好些人还在为温饱辛苦奔波,我也只是疑惑,又或是有点不甘?我用力推了梁璀璨一把,让她不用留在我的身边被所谓的孝道绑住,可我却推不动自己。我年轻时就没什么大志向,觉得平平淡淡安稳过完这辈子就是很好很好的事了,可,哎,你能懂吧?还是人老了就只得认命,可我好像也没真的年轻过。】
  ……
  袁丽想说她懂的,她非常懂。她觉得人的这一生永远是不逢时的,最有勇气的时候是能力跟不上,有了能力时是精力跟不上,等再上了年纪,是一切尽失,只有遗憾。可她还是希望徐喜珍能跳脱这样的不逢时,她值得有更多更美好的体验。
  【不要这么想,如果不是非得要去跑场马拉松,又或是蹦极跳伞,我们的年纪还是大有可为的,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多枷锁。你还记得年轻时的那卷日历吗?不怕你笑话,虽然拖了一年又一年,总少点勇气和机会,可我觉得,拖到现在也不算迟,只要想,我们也还是有实现它的可能。】
  那是一卷徐喜珍在九几年时收藏的泳装挂历,上面印着各类身着泳装的时髦女郎,她们身材匀称,笑容大方,和下面缀着的宣传语很是相得益彰。
  上面说:【喷水池畔两蓓蕾,身穿泳衣健又美。学游泳,不怕累,强健体魄练出来。】跟后面各种婀娜的妩媚的尽可能清凉的被物化的女性形象完全不是一回事。
  徐喜珍当时就被打动了,下定决心要学会游泳,然后也来那么一套写真。只是这之后,她结婚生子,在梁璀璨疑似自闭和工厂倒闭的接连考验后,把那日历和心思都压了箱底。
  是那年酷暑,徐喜珍一面摇着蒲扇一面对着天上的烈日,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凉爽的心愿。
  接着,徐喜珍捏着肚子上多出的一圈肉,带着调侃的向袁丽分享了她的珍藏,袁丽则看出了她的渴望,立马说要去学习照相,“你就站在那儿,像这上面说的,劈波划水斗
  志昂,大胆的摆那个破死就好。这点肉哪里叫胖?这是健康!”
  徐喜珍真的被鼓舞到了,两人约定那个周末就去荷花池逛逛买几套好看的泳装,只是不想意外来得更快一些。警笛声下,袁丽被带走接受调查,撬开了徐喜珍终于认命的心才要平复的心,开启了新的苦难。
  ***
  【你想做不敢做的事,在我的葬礼上,去做吧,我喜欢闹热,也喜欢你漂亮。】
  徐喜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婆婆在弥留之际会给自己留下那么一句话。
  这几年,她总是清醒又糊涂,徐喜珍于是在她跟前也开始口无遮拦起来。有时是实在憋得慌,说:“短命的男人也是渣男,短命的好男人更是大渣男,害的我现在眼光高的谁都瞧不上。”
  有时则是真情吐露,“妈,我其实不想耍朋友,男人嘛,体会过就可以了。我现在想去跳舞,跳肚皮舞,你不要觉得露肚皮是低俗,其实这很伟大,毕竟我们的肚皮底下是能繁衍生命的,就是生娃儿。而且这个肚皮舞的起源真的是为了赞扬生产的。”
  当时邓超群怎么说,哦对,她说:“我讨厌生娃儿,疼。”
  非常的孩子气,徐喜珍又接着倾诉,“我喜欢跳这个舞,跳这个舞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自由很快乐,但是总有些胎神拿异样的眼光看我,像是在说我身材不够好,又像是在说我装怪。啊,对了有次我还碰到了熟人,她在隔壁教室跳交际舞,看到我,喔,那表情,像捉到我的奸情一样,她问我,怎么穿这样不正经。”
  说到这,徐喜珍没再往下说了,她怕说多了自己太委屈,梁永当时为了救人溺亡被评为见义勇为积极分子,这光荣的称号不知不觉间也成了她的枷锁,她总避免张扬,不想人家说一个被窝里睡出了两种人。
  而就在徐喜珍要决定在沉默中结束那次的探望时,邓超群突然说:“吃屁。”
  “什么?”徐喜珍没反应过来。
  邓超群目光沉沉一脸坚毅的再次重复,“吃屁,让他们吃屁去。”
  回到现在,徐喜珍感觉自己此时也是同样的表情,她叫了方嬢嬢去屋里找了她的演出服闪送过来,换好后,她又裹上了羽绒服,开始在房间里做最后的准备。
  外面很热闹,因为是喜丧,专门请了人来表演。而既然是图热闹就不嫌多,那面梁远在撺掇梁知也上台唱一曲。
  梁知其实很心动,正所谓没有小舞台,只有不够敞亮的心。可他才宣告了自己的退役,总觉得按着正常的剧本走向还得再沉沦一阵才对,另外就是……唱什么呢?
  那次事情过后,他非常抵触唱自己的原创,别人的作品,梁知在心底挑了又挑,最终偏向于唱《我的新衣》,想奶奶可不就是穿着新衣去到另个新的世界了,但那歌词——
  “牌子多幸好不太执着
  穿我想穿的,随便啥子牌子货
  我是人穿衣服,他们衣服穿人
  老子人就是名牌,他们人是胎神
  我的身份有点贵,还不停升值
  走到街上就像一千台进口奔驰
  我来自成都,是成都的恩赐……”
  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梁知踟蹰不前,尽可能的在观望,但下一秒,他只看见一个熟悉也陌生的背影相当嚣张的走上了舞台,将报幕的主持人赶了下去,也阻挡了下一个要上台的演员。
  “妈妈?”梁知不可思议,以为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梁璀璨当然对那夸张也靓丽的衣服不陌生,可因为还没来得及就肚皮舞这件事情好好的和母亲聊过,所以她和梁知一样,也是惊异的瞪大了双眼。
  “那是徐喜珍女士吧!”
  “应该是如假包换。”
  接着,不等姐弟俩有更多的疑惑或其它反应,音响里先传出了悠扬的曲调,也刚刚好的掩盖了其他一些人发出的不解。
  徐喜珍有些冻肚皮,另一面,脚杆也因紧张在微微打颤。她深深闭了双眼又睁开后,心底想的是:不行,日子不是怎么都能过下去的,她从今以后,都不要再过睁眼是一天闭眼也是一天的生活了。
  前奏过后,一个男声在唱:“很远的地方又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轻,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你就永远不会老,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我要努力去寻找……”
  这个版本的《耶利亚女郎》加了舞曲的变奏,节奏和曲调都要更欢快一些,而徐喜珍也在这样活泼的律动里开始了自己第一次期待已久的‘公开表演’。
  最初将胳膊举过头顶摆好pose时还像灌了铅,可当腰间的腰链因为自己的紧张发抖而发出细微的颤音,她也试着用手臂努力化开第一道弧线时,徐喜珍只觉得曾经鲜亮又暗淡的岁月在一点点重新面目清晰也新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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