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口中的话却是对着苏曦说的。
“殿下若想去,臣自然不敢阻拦。”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茶盏上,眼帘遮住眸色,“那臣——”
他话还没说话,就被楚沧打断:“陆相既是身体不适,便应在府中好生休养。”
“更何况,您耽搁了那么久的新科进士的卷轴可批阅好了?”
陆景安唇边的冷笑越发浓郁,他将茶盖揭开,啜饮一口,“那便无需楚将军担忧了。”
他蓦然抬眸,直视着楚沧,一字一句:“楚将军,你于本相有救命之恩,且向来私交频繁,有话直说便是。”
“殿下想必也不会介意臣在场。”
楚沧定定盯着陆景安看了半晌,额间青筋鼓起,片刻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陆丞相,你竟是连你我之间的事都告诉了长公主殿下?”
“竟如此直言……”他话语生生卡在喉中,意识到不对后生生转了个话题,“既如此,此物件本该在数年前就交予殿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老旧的布包,慢慢拆开后是烧焦的黑黄相间的布边:“只是一直阴差阳错,竟到现在才寻着。”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烧焦的锦绣慢慢展开,被烟雾熏得发黑的丝线也没有挡住原本的精致。
是一副精心刺绣而出的百鸟朝凤图。
苏曦顿了顿,心中有些疑惑但却不动声色,只是太阳穴隐隐有些疼痛。
“这是先皇后的遗物,家父留下的信件说,这是先皇后专门给您及笄时绣的,只是可惜……”楚沧声音平稳,目光始终注视着苏曦。
陆景安面无表情,但放在杯壁上的指节扣得却越发紧了些,仿佛那滚烫的茶水并没有温度,只余留被烫红的肌肤,将那颜色蔓延开。
苏曦注目着那副百鸟朝凤图,额间的不适越发的严重。
先皇后……是原主的生母。
她没有立刻开口说话,而是试图开始寻找记忆。
有零碎的碎片在大脑中划过,看不真切,紧随而来的是鼓鼓跳动的太阳穴,还有漫天的恨意在胸腔之中翻滚。
那不是属于她的情绪。
苏曦微微吸了口气,脚步微退又立即向前一迈,将那瞬间的犹疑不着痕迹地掩饰去。
“劳烦楚将军还专门送过来,遗物本宫收下了。”
她想上前拿起那卷锦绣,却被楚沧按住。
“殿下,您难道不会好奇,先皇后的遗物为何会在家父手中吗?”楚沧压低嗓音,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轻,尾音轻得几欲听不到。
“殿下!”陆景安忽而出声,他站起身迈了几步,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苏曦侧首,看懂了他眼底隐藏的意味。
她知道,他是想让她别去。
但……
“丞相不是还有卷轴未曾批阅吗?便留在府中批改吧,科举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她缓缓看向楚沧:“本宫这便随楚将军,去一趟兵营。”
陆景安原本放松搭在她肩上的手骤然僵住,缓缓收回手。
“遵命,殿下。”
他嗓音低沉,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色,转瞬又覆上往日对外的冷淡。
“楚将军应当知晓,殿下金枝玉叶,不容有失。”
楚沧瓮声瓮气,松开手中的刺绣布卷:“自是知晓。”
那焦黑的锦绣落入手中,边缘被烫卷起丝的部分刮得掌心生疼,苏曦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热意在太阳穴处挥之不去。
她朝前迈了一步,突然间天地间好似突然开始旋转,方向感尽数消失,连四肢的存在感都在刹那间消失。
白光消褪后,眼前犹如漆黑的幕布上布满的各色星点,耳鸣如敲钟般不断在鼓膜内呼呼作响。
“既如此,那便——”陆景安的话语猛然顿住,瞳孔骤缩,失声唤道:“殿下!”
他上前一步,将那软绵绵倒下的人儿拥进怀中,支撑着她身体的手臂都开始发着颤。
“殿下?”楚沧面色一凝,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陆景安:“陆相与长公主,倒是关系密切。”
“楚将军,今日招待不周。”陆景安拦腰将她抱起,冷冷瞥了眼楚沧:“还请回吧。”
楚沧双臂环胸:“哼。”
他从鼻子里嗤了一道气息,眼神越发暗沉:“陆相,你我之间多年的情谊,当真要如此收场?”
“送客。”
陆景安没有再回应,抱着苏曦径直朝主寝走去。
“殿下……”他垂眸凝视怀中那苍白的脸,轻声唤了声,声音中含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花琦,速去宫里宣太医。”
“是。”一直跟在旁边,面露担忧的花琦匆匆领命退下。
陆景安动作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床榻上。她绵软无力的手臂垂落在床沿,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幅百鸟朝凤图。
他稍加力道想取出布卷,却发现纹丝不动。
“殿下……”陆景安指腹摩挲着她还温热的手腕,声音像是极力在压抑着什么,却还是抑制不住那颤抖的声线。
他好似喉间被堵塞了团棉花般,字字分明,却又艰涩至极:“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向来古井无波的墨瞳中,竟罕见得溢出一些恐慌和脆弱,似是在害怕着什么,又似是在怕失去什么。
“别走……”
第64章
起先,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而后如雪花屏般转清晰。
萧瑟的宫殿中,秋风卷起地上枯叶打着漩,守在大门的守卫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远处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诡异的笑声和哭声。
天空阴沉沉的。
苏曦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茫然四顾。
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个身着宫装的女童,越过守卫径直进殿,无人阻拦。
“母后——”
苏曦定定望着她,朝前走了两步,竟鬼使神差地跟着进了殿中。
“母后,儿臣今日得到父皇的夸赞了,您看。”女童从怀中取出一颗圆润的珍珠,如同献宝一般递上前。
殿中坐着一个抱着襁褓中婴孩的女人,面容秀丽,身着简单的衣物,却掩盖不住那股疲惫的苍白。
“曦儿真棒。”女人笑着,腾出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头上抚了抚,“本宫的曦儿,便如这最好的明珠一般,走到哪都是最亮眼的。”
“真的吗?”
“母后何时骗过你?”
女童的眼神突的一下就亮了,将那珍珠小心放在桌上:“虽只有一颗,母后且再等等,待儿臣再去将剩下的都赢来,定给母后打一份漂亮的头面。”
“
你有这心意,母后就很高兴了。”女人透过未关严实的门望向天空,几乎是呢喃般说道:“只是本宫如今这模样,要那头面有何用?”
“身为皇后,竟沦落在冷宫中……”
她苍凉地笑着,声音中满是悲怆:“只是苦了你,被本宫拖累才不得你父皇宠爱。”
女人视线落在桌上那颗拇指大小的珍珠,眼底划过一丝极不明显的嘲讽,但因女儿就在面前,那抹嘲讽只出现了一瞬。
这珍珠的成色,分明是一斛珠中最次的那颗,皇上当真是好狠的心。
将宠妾灭妻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摆在了明面上。
苏曦站在门口,发觉并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女童的身上,稚嫩的小脸上,鼻梁那颗痣晃得人头晕。
这是原主小时候吧。
她渐渐明白过来,这应当就是原主的过去,和以往得到的画面相似,再一次以梦境的方式呈现出来吗?
两人交谈的声音重新拉回苏曦的注意力。
“母后,皇弟的名讳可有取好?”
女人摇头,面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父皇可能是忘了吧,说不定他有他的打算,孩子太小,太早取名容易压不住。”
女童凑过去,踮着脚尖解开厚厚的软布,瞅了一眼:“上回儿臣来看他的时候像个小猴子,现在还是红彤彤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小孩子刚出生都是这般,你呀……”女人失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小时候也是这般。”
“母后莫要取笑儿臣,他们都夸儿臣生得好看,哪有皇弟这般丑。”
女童托腮思索了一下:“像块干巴巴的木头,若父皇忘记了,儿臣也会取名,不若便取‘木’好了,教书师傅前些日子才刚教的呢。”
女人半无奈半宠溺地说道:“怎可如此草率?若叫你父皇知晓了可如何是好?这皇子名讳都是要皇上来取,岂可越过去?”
“不草率,儿臣想了许久呢。”女童眼神亮晶晶的,手指还在空中比划着:“教书师傅说,木,如参天大树一般,茁壮成长,是极好的寓意。”
“何况,就当取个小名,不叫父皇知晓便好啦。”
“你呀,真是拿你没办法。”女人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沉吟片刻后,“不若便叫沐吧,润泽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