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陆景安低垂下睫毛,挡住眼底翻涌着的复杂思绪。
片刻后,他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勾起壶把手,缓缓将它移至面前。
他嘴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言,只是就着这个姿势,仰头饮下一口。
壶嘴倾斜时,水流汇成一条流畅的弧线倾入他的口中,溢出的水顺着嘴角划过他滚动的喉结,最终没入衣物间。
他放下水壶,拇指指腹按在唇角轻轻抹去湿润后重新与她对视。
“现在,”那被水润泽后的嗓音恢复几分清亮,却更多些沈定,“殿下可以说了?”
苏曦一瞬不瞬盯着他,当看见他的动作后,沉默片刻,才慢慢开口。
“今日我们发现,山腰处别有洞天,内藏一个村庄。”
陆景安面色未改,只是身体稍作前倾,做出聆听的姿态:“那殿下是否有新的发现?”
“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苏曦手肘撑在桌上,手指蘸着残留的水渍在桌面上写下“红衣”二字,模仿着语气将话说出口。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多砍下个脑袋……属疯狗的……”
她将原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
陆景安视线落在她蘸水的指尖上,湿润的指尖上泛着微光,在桌面上缓缓晕开,逐渐一笔一划成型,当“红衣”二字落入眼中,他瞳孔骤然收缩一下,身体以一种明显的角度朝前倾得更多。
紧接着就是苏曦模仿的话语清晰传入耳中,他原本呈自然状态放松的手蓦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显现。
“多砍下个脑袋?疯狗?”他嘴中噙着这句话反复一遍,忽而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虎牙若隐若现。
苏曦边复述边看他的反应,此时慢慢吐出最后一句话:“……有贵人相助。”
说完,她手掌拂过桌面,将案上红衣二字抹去,糊成一团。
“后来我们被发现了,仓促间逃离,便没有更多信息了。”
陆景安的手轻轻在桌面敲了敲,眸底控制不住漫出的恨意被垂下的眼睫挡住,直到听到苏曦说到被发现时,微抬起眼,悄无声息地重新将她打量一遍。
“原来如此。”良久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又低沉几分,目光在悄然中收回,重新锁在桌上晕开的水渍,“那关于云州的病情,殿下又有何新的发现?这水又为何不能饮?”
苏曦将他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缓缓站起身:“本宫还未曾看到丞相的诚意。”
空气再次凝固,陆景安指尖微缩,眸底只剩一片荒芜,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堪的回忆,又似是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那双桃花眼中归于一片平静。
“既然殿下想要臣的诚意……”他嘴角勾起抹自嘲的弧度,身体坐直了些,微仰起头看向站起身的苏曦,“殿下或许是在好奇,臣为何会对这些事反应如此之大?”
“不过这份好奇……”陆景安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寒意。那份寒意却在触及苏曦的目光时,一点点收回。
苏曦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椅上,声音放柔了些。
“本宫只是想知晓,向来自持的你,昨日为何如此自乱阵脚。”
陆景安小指紧绷的线条忽而放松了些许,他视线扫过苏曦,声音平淡地几乎是漠然,仿佛接下来从他口中所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八岁那年,有位恩师收留了臣与舍妹。”
“恩师心善,某日救回一看似柔弱的重伤女子悉心照料,却不料是引狼入室。”
苏曦瞳孔微缩,他平静的话语却对应上之前月影给她说的老儒生的传言。
“那女子实为山匪,只是为探钱财深浅前来,大失所望后,她回报恩师的……”他话语顿了顿,声音依旧平淡地如同一条没有波折的直线,但睫毛轻轻颤动几下。
“是两具血淋淋,没了头颅的尸体。”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说得四平八稳,却又字字带重音。
“那两具尸体,是恩师与臣七岁妹妹的。”
苏曦猛地坐直身体,手缩回袖中狠狠攥紧。
尽管曾经听月影打探的消息时有所猜测,但真的听到他说出口证实时,才知心中的寒意。
她强行将面上的震惊压去,舌尖微微抵在后槽牙,控制着面部的表情。
“所以那个红衣女子,便是你幼年时期遇到的山匪?”她努力平稳自己的声线,但仍控制不住溢出些颤音。
陆景安并没有
直接回答,指关节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似是默认了。
下一刻,他如玉般的声音重新响起。
“那么现在,殿下,关于云州,您还知道些什么?”
苏曦抿得唇发白,她双手收拢支在椅上,并未继续放在桌面上。
所以那个女人是山匪,跟陆景安有着深仇大恨,而陆景安这些年一直没放弃过对这位女山匪的追杀。
至于陆景安的问题。
她快速分析,快速做出决定。
“那日水井发现的虫尸是蛊虫。”她取用了太医的说法,“应是有心之人在云州种了蛊。”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真相其实她大概猜出来了,蠓虫本身就携带某种潜在的病原体,但真正的病因其实并不在蠓虫上。
昨夜她的马受惊被蠓虫叮咬,却毫无影响,包括陆景安的墨羽军也有不少人被叮咬,却未曾有云州城内百姓的症状。
那问题就只能出在水源上。
云州的井是互相联通的,与州河相连。
但是驿站的店小二很明显也是生饮水,却未曾发病。
所以这两者必然缺一不可,她在医学这块不算太懂,只能大胆猜测。
应当是蠓虫携带的某种病原体叮咬人之后,再通过饮用含有某种病菌的水入体,两者结合才会致病。
而太医所说的用药对症却迟迟不好,问题想来还是出在饮用生水上吧。
这一切确实是人为的,倒让她有些讶异于古代对所谓“蛊虫”的研究,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有所了解……不得而知。
“那蛊虫约莫是引蛊。”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从古代的角度来解释:“真正的蛊毒是下在水中的。”
“哦?”陆景安蹙眉,眼底有一丝狐疑,“既是蛊毒在井水中,不应彻底停止饮用吗?为何只是烧沸?”
苏曦轻叹口气。
因为……绝大部分病菌或是寄生虫都无法在开水中存活。
可她怎么解释?
“因为这样能驱蛊。”她硬找了个理由。
陆景安轻叩桌面的动作忽然顿住。
“驱蛊?”他低笑一声,眼底的狐疑转为散不去的疏离,“臣的这番剖白,这些从未与外人道的隐秘……”
“以此换来的,却是殿下一个‘驱蛊’之说。”
他声音里带着些恍然,还有极难察觉的失落,很快又被隐藏起来,与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疏离,如同身上裹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
苏曦的手收拢成拳,心中忽而升腾起一丝烦闷。
她知道以陆景安的敏锐,肯定能察觉到她话中的破绽和敷衍有多明显,但她不可能将现代的内容透露出去。
底牌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安全的。
她抬起眼眸,迎上他疏冷的目光,字字清晰。
“陆景安。”
她手撑在桌子上逼近他,那双如浸透过寒冰的墨瞳在她眼中也越发得近。
“本宫不需要你现在就懂。”
“可至少你该懂一件事。”
“我想你活着。”
她勾起桌上的携壶,转身朝外走。
“驿站中烧沸后放凉的水想必已经好了,后续便无需我来担忧了。”
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脚步声越发地远。
“陆景安,你就在驿站中好好休息吧。”
桌子推拉的声音尖锐响起,陆景安猛地站起,然后又因身体虚弱而跌坐回去,只能看着苏曦远远离开的背影,还有那顺着风吹来的清柔却坚定的声音。
“我还有要事要与楚沧将军相商,便不在此久留了。”
第32章
“传本宫令,所有水源须得烧沸后才能使用。”
苏曦出驿站时跟侍卫说完,径直朝城门临时军营走去。
她走得很快,寒风从衣领钻入,街道原本零星的人渐渐密集。
“楚将军。”
楚沧正在指挥着士兵有条不紊地搬运新的物资,身后传来他极为熟悉的声音。
他皱起眉,转身看向苏曦,她身上的衣物还未来得及更换,衣上还沾着灰。
“长公主殿下有何事?此时军务繁忙,”他不着痕迹朝后退了一步,手惯性扶上腰间佩剑,面上带着些许不耐烦:“若无要事,还是请回吧。”
“既来寻将军,自然有事。”苏曦直视着他的双眼,“本宫在城南外山腰发现一处隐秘的村庄,应是此次云州疫病的罪魁祸首,故来借将军兵马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