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陆凝拿得起放得下,只求离开。
  可是最后却到死都没能离开。
  秦国公亦唏嘘,未料皇帝心狠至此。她死后,女儿给了贵妃,待她留下的儿子,也未见多少骨肉温情,昔日兄弟,如今只剩君臣名分。
  国公夫人又在那里哭起来了,拿着帕子拭泪,秦国公面壁而坐,听着身后压抑的啜泣,终是没忍住,转过身来,国公夫人却背对着他。
  秦国公望着夫人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
  --
  温棠此刻大约明白了秦恭昨日为何整日郁郁。
  她幼时虽在伯府不得父亲待见,那位伯爷耳根子软,全靠正妻娘家扶持才勉强立足,惧内得很,大着胆子在外面养了她母亲,被伯府那位手段强硬的嫡母发现,二话不说就要将她们母女扫地出门,
  她那父亲,别说为她们说情,平日多看她们一眼都嫌多余,被发配到乡下后,更是音信全无,银钱接济更是妄想,仿佛她们母女从未存在过。
  温棠不曾得到过父爱,却是在浓烈母爱里长大的。元氏在伯爷和主母面前软弱可欺,被驱逐时只会默默垂泪,可到了那穷乡僻壤,她便成了一个异常坚韧的母亲。为了养活女儿,她省吃俭用,白日里顶着烈日下田劳作,侍弄那贫瘠土地上的几垄庄稼,待时节到了,便挑了收成沿街叫卖,深夜里,油灯如豆,她还在赶制绣活,只为换几个铜板贴补家用,日子清苦,衣衫打补丁,糙米野菜。
  纵然如此,温棠的记忆里,却满是暖色。母亲卖完东西,攥着那来之不易的几枚铜钱,总会在街角给她买一串红艳艳,甜滋滋的糖葫芦。回家的田埂小路上,夕阳将她们相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那间小茅屋,母亲会在灶台前,卷起袖子,用粗糙的手揉着面团给她蒸馒头。
  那么,秦恭呢?
  --
  秦恭白日里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板着一张俊脸,眉峰微蹙,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想在大白天见他露个笑脸,难如登天。
  他极为自律,天未亮透,约莫卯时初便起身,简单梳洗用过早膳,辰时初便已出门,到了官衙,先去练武场活动筋骨,刀枪剑戟耍上一通,待筋骨活络开了,便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公务里,
  整个上午都埋首案牍,运笔如飞,下午亦不得闲,或复核公务,或外出巡查,忙起来时常要到亥时方能归家。
  他虽从未喊过一声累,但温棠见过他深夜归家,独坐灯下,抬手揉按眉心的疲惫,也见过他遇到棘手公务,面壁沉思。
  温棠觉得他这个闷葫芦的性格真的很有必要改一改,幸好夏姐儿和淮哥儿的性格都不随他,
  温棠唯一操心的就是珩哥儿,珩哥儿实在是太乖巧了,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待在那个人的怀里,没有人来抱他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偶尔“啊啊”两声,抬起小手晃晃。
  比起淮哥儿和夏姐儿,珩哥儿的性子实在有些太不活泼,而且他的模样还跟秦恭,他亲爹小的时候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温棠有些发愁。
  屋子里,珩哥儿躺在摇篮里面,丫鬟拿着拨浪鼓轻摇,珩哥儿也只是静静看着,不哭不闹,远远瞧见娘亲进来,小脸上才漾开甜糯的笑容,温棠亦对他温柔一笑,听着他软软的“啊啊”声,看着那张酷似秦恭的小脸,温棠有些恍惚,伸手戳了戳。
  他的生母是在皇宫里,而他一直生活在秦国公府,也许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他的亲生母亲抱起来过,父亲就更不必说了。
  秦恭自己,却是个极好的父亲。
  无论多晚归家,总要看看三个孩子,便是闹腾如淮哥儿,他也耐着性子陪玩那“丢布老虎”的游戏,
  他常是坐在椅上,一手执着书卷看着,另一手捏着个布老虎,举的高高的,
  待淮哥儿踮着小脚丫,眼巴巴地站在面前跃跃欲试,他便将布老虎往远处一抛。
  淮哥儿立时咯咯笑着追过去,捡起来,又“哒哒哒”跑回爹爹跟前,献宝似的递上。
  秦恭眼皮微撩,看他一眼,接过,再往另一处抛去,淮哥儿便又乐此不疲地去追,跑过去,捡回来。
  虽然有时候温棠觉得这一幕有点怪怪的,不像是父子玩耍的样子……
  但是他们父子两人很显然对这个你丢我追的游戏乐此不疲。
  秦恭玩的那么熟练,总让人觉得他小时候也这么玩过。
  那是谁陪他玩呢?
  晚上,秦恭回家的时候,温棠就好奇地问了这个问题。
  但是秦恭摇了摇头,合着这游戏是他自己琢磨出来。
  温棠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颇为认真,“夫君,要不下一次换一下,淮哥儿扔布老虎,然后你跑过去捡起来。”
  淮哥儿个头还那么小,腿又短,偏偏他亲爹扔布老虎时力气颇大,一下子就能扔得老远。
  可怜淮哥儿提着那两个小短腿,“哒哒哒”地奋力跑过去,再“呼哧呼哧”地跑回来,小脸蛋都跑得红扑扑。
  秦恭就不一样了,他个高腿长,不过随意跨上几步,便能轻松地把东西捡回来。
  她语气真诚,换来秦恭幽幽一瞥。
  温棠见他似当了真,忍俊不禁,唇边刚绽开笑意,却忽地顿住,秦恭低下头看她时,那双深邃的眸子总是格外专注认真,他身量极高,这般居高临下地凝视,压迫感十足,然而此刻温棠感受到的并非纯粹的压迫,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她心尖微颤的异样,下意识便想偏过头去。
  她低下头的时候,就看见秦恭腰间的玉。
  秦恭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夫君,你在京城再次见到我的时候,认出我了吗?”
  温棠眨了眨眼。
  立于她面前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喉间低低滚出一个音节,“嗯。”
  原来是认出来了。
  “那夫君为何不说出来?”
  秦恭站在原地,半晌都没言语。
  “是因为当时夫君乍然同旁人解除婚约,心里还装着的是别人?”
  秦恭跟温知意毕竟是一早就定下了婚约的,而且小的时候应该时不时地碰面,两个人乍然解除婚约,秦恭为此心中有些波澜也是常理。
  温棠想了想。
  “不是。”头顶上方传来他有些不解的声音。
  很显然,他对这个问题感觉到困惑,仿佛觉得她问了个极其古怪的问题。
  秦恭小的时候,眼中只有刀枪棍棒,喜欢跟一群小姑娘在一起玩耍的是弟弟秦长坤,他与来府里的小姑娘们唯一有交情的时候,便是国公夫人盯着他吃些他特别讨厌的点心果子时,他便会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甜腻之物分给跟前围过来的小姑娘,堵得她们敢怒不敢言,国公夫人反要赞他一句“懂事”“贴心”。
  国公夫人满意了,高兴了,秦恭才能偷偷地趁她不注意,溜出府去。
  秦恭跟温知意的婚约,完全是秦国公夫人自己做主拍板的,
  因为在秦国公夫人看来,要是她不做主,那么她这个大外甥这辈子都难找个同他贴心的媳妇回来,
  小的时候还会对小女孩体贴,自己留着不吃,送这个送那个的,谁知道长大了之后就成了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别说让姑娘家靠近了,便是让哪个大老爷们远远地站在他面前,都要被他那身凛冽气势冻得退避三舍,
  谁还肯上来搭话?实在是没那个胆子啊!
  秦国公夫人为此可没少操心。
  “我说过。”秦恭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新婚那夜便说过,喝合卺酒时,我低头看着你,后来洞房时,我凑在你耳边说的,你还......”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滚烫的细节,“你还搂着我的脖子,说......”
  他模仿着她当时细弱娇怯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复述,“爷......我喜欢你......”
  秦恭平素说话是能省则省,今日却罕见地说了一长串,还会模仿,字字清晰,把温棠听得愣在当场。
  新婚那夜?
  那混乱的一夜?
  那时候,她满脑子都是他高大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还有喜婆再扶她进新房时,悄悄塞给她的避火图册,她匆匆瞥了一眼便丢到了一边,低着头,只顾盯着自己绣鞋上颤动的流苏。
  待外面的男人推门而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第一时间就判断出来他喝了不少的酒,
  他用喜秤挑开她盖头时,温棠才慢慢地抬起头,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喜色,她顿了顿,再想想这段时间的相看,大多都是她单方面地挑起话题,他附和几声,事后,秦夫人对她表现出喜爱,而她完全摸不清秦恭心里是怎么想的,唯一琢磨到的便是她放低声音说话时,他便会顿一顿,掀了眼皮,多看她几眼……
  骤然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温棠直到坐在这满室的红里,红烛高烧,大红喜被上撒着寓意吉祥的花生,红枣,桂圆,那真切感才轰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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