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庭院里雪落无声。
  温棠站在廊下,吩咐下人将廊下的灯笼一盏盏点亮。淮哥儿和夏姐儿喜欢在廊下追着元宝疯跑,冬日天黑得早,灯笼不亮些,怕孩子们磕着绊着。
  她裹着厚实的斗篷,兜帽围拢着小巧的下颌,一张娇艳欲滴的脸在昏黄灯影下愈发莹白动人。
  正仰头看着一盏盏新挂的灯笼,院门处传来动静,秦恭踏雪归来,下人替他撑着伞,他自风雪中稳步走来,肩头已落了一层薄白。
  “夫君。”温棠闻声转身,脸上绽开笑,她生就一副娇艳秾丽的模样。
  秦恭走近,目光也投向廊顶那些形态各异的灯笼,烛光透过彩绘的薄纱,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秦恭,”温棠指着灯笼,语带邀功,“好看么?都是我让下人们按新图样做的。那图样还是我自个儿画的,在你书房的书里瞧见些新鲜纹路,便拿来杂糅临摹了一番。”她推了推他的胳膊,“问你话呢,秦恭?”见他不动,又挽住他手臂。
  秦恭地缓缓的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清晰地唤出时,眼神有些复杂。
  她在撒娇,这一点他很确信。
  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秦恭不清楚这一点。
  温棠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只觉他心头不知已绕过了多少弯弯绕绕。
  秦恭捕捉到她悄悄打量的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又在观察他,果然是故意喊他的名字。
  跟戏文里一样。
  秦恭现在已经不好哄了,他抿着唇不肯说话,更不想顺着她的心意去夸那灯笼。
  “不好看吗?”温棠眼里的光彩黯了些,唇角的笑意也淡了,失落显而易见。
  “......好看。”半晌,秦恭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
  “真的?”温棠拉住他胳膊,不让他进屋,非要他再说出个所以然来。
  可秦恭现在是不好哄的秦大爷,他说了两个字就不肯再说了。
  “爷,”温棠目光落在他肩头湿了一片的衣袍和微湿的鞋面,“风雪大,衣袍都湿了,快进屋暖暖。”
  她说着,便率先走向屋门。婆子忙打起厚厚的毡帘。
  秦恭跟在后面,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婆子还高挑着帘子,冷风灌入,只见大爷还站在门口。
  他依言答了话,她便不再唤他名字,称呼立刻变了回去,仿佛得了顺意的答案,便不必再费心哄他。
  秦恭唇线绷得死紧。
  “夫君,既进来了,劳烦把桌上那对镯子递给我,是母亲今日新送来给哥儿的。”温棠见他仍站在门口,半天不进来,索性支使他做事。
  搁在从前,她心里存着几分敬畏,断不敢这般使唤他。
  这也是她头一回这般明目张胆地使唤他。
  温棠嘴上说得自然,眼角余光却悄悄瞟向他。
  门口的身影动了。黑靴跨过门槛,高大的男人走进来,依旧冷着脸,却真走到桌边,拿起那小巧的赤金镯子递了过去。
  温棠笑着接过,“多谢夫君。”低头给小儿套上那小小的金镯。
  身边有了动静,秦恭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却是背对着她,面朝墙壁。
  秦恭在懊恼,他刚才不应该夸她做的灯笼好看,也不应该顺从地去把儿子的镯子拿过来……
  他的心里还想着好多事情,秦恭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冷不防,又被温棠推了推手臂,“劳烦夫君再去桌上帮我倒盏热茶来,方才在外头挂灯笼,一口热乎的都没喝,这会儿渴得紧。”
  秦恭听完,身子纹丝不动,只默默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意思再明白不过:不去。
  温棠:?
  秦大爷不去拿,旁边的丫鬟却极有眼色,立刻倒了温热的茶水奉上,“大奶奶请用。”
  别看秦恭现在一副冷硬沉默的模样,夜里熄了烛火上了榻,那被压抑的热情劲儿又蠢蠢欲动起来。
  可这回,不热情的换成了温棠。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带着熟悉的灼热温度伸过来,想揉捏,她便灵巧地躲开。
  接连扑了几次空,秦大爷干脆翻身仰面躺平,不动了,锦被被他扯得发出闷响。
  忽然,身上一沉,一股熟悉的暖香钻入鼻息。
  温棠竟从他盖着的锦被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小脸恰好凑到他脸前,趴在他胸膛上,一双狐狸眼在昏暗里亮晶晶地看着他。
  这姿势,按往常,秦恭早把持不住了。
  可今日的秦大爷,只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温棠凑过去,在他微凉的薄唇上啄了一口。
  秦恭下头有了反应,上头却依旧八风不动。
  “不必哄我。”他平淡吐出四字。
  这四个字正中温棠下怀。“好困......”她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又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带着点敷衍的亲昵,随即翻过身,在他身侧寻了个舒服位置,不多时,呼吸便变得轻浅均匀。
  秦恭还侧着头,维持着被“轻薄”的姿势,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身侧传来她安稳的呼吸声。
  现在有了三个孩子,对他便只剩这点耐心了?
  连三句好话都吝啬。
  --
  温棠一夜好眠,只觉耳根子似乎有些不清净。迷蒙间,仿佛听见身侧有低语。
  “虚情假意……”
  “哄骗……”
  “不上当……”
  真是个聒噪的梦。温棠迷迷糊糊地想,若没这声响,她能睡得更香。
  次日清晨,周婆子端了热水进来伺候温棠起身。
  温棠刚钻出暖烘烘的被窝,胸口便袭来一阵凉意。低头一看,寝衣前襟湿了大片,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那痕迹,分明是被重重揉捻过的模样。
  不只揉了......
  这感觉温棠熟悉,上回生完孩子,孩子抱给乳母带后,夜里便又多了个秦恭。
  全给他了。
  --
  元氏宅邸门前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周婆子扶着温棠下车时,认出那是上回*江夫人来时乘坐的。
  引路的丫鬟等在门口,接过温棠身后丫鬟提着的补品和糕点,糕点并非京城名贵样式,而是温棠特意在小厨房做的,朴素实在,是江南冬天常见的米糕,芝麻酥糖。
  屋内暖意融融,
  元氏端坐主位,旁边坐着江夫人江氏。
  温棠跨进门槛时,屋子里除了两位长辈的说话声,还有一个清冽低沉的男声响起,
  “元姨。”
  那声音如同冷玉相击,穿透温暖的空气。
  温棠刚进去的时候,屋内三人闻声都扭过头来看。
  最先说话的自然是元氏,“快坐下。”
  温棠依言坐到母亲下首,接过元氏递来的热茶,江夫人温和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把桌上的一碟糕点推过来,“这是我们刚带过来的,你尝尝。”
  温棠没有拂她的意,拿起一块小巧的,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旁边,刚才一直站着的章尧也坐了下来,他今日一身靛蓝,目光在温棠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礼貌地,有分寸地移开,落在茶盏上。
  “孩子可起好名字了?叫什么呢?”江夫人问,
  元氏笑道,“还在想呢。总要多费些心思,为孩子取个最有寓意的好名字。”
  江氏点头赞同,目光转向温棠,带着真切的艳羡。
  她又看向章尧,“你呀,也快成亲了,就在大年那天,可要打起精神来。我也不求你立刻让我抱上孙子,但好歹也要尽快些,让我这心里头踏实。”
  章尧唇边噙着一抹温润得体的浅笑,没有反驳,只微微颔首。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离开时,外面已飘起细密的雪沫,元氏忙吩咐取来大伞。
  丫鬟为温棠撑着伞,沿着长长的,覆了薄雪的青石板小径,穿过月洞门,向外院停着的马车走去。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
  章尧跟在后面不远,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印。
  雪落无声,小径幽长。眼看马车就在前方。
  “温棠。”
  风雪声似乎骤然大了些,几乎盖过了那声低唤,温棠脚步未停。
  身后的人却快走了几步,追至她身侧。他站定,竟从随从撑着的伞下走出一步,任由细密的雪花瞬间落满他乌黑的发顶,染白他靛蓝的肩头。清冷的雪光映着他俊美却带着伤疤的脸。
  “对不起。”声音低沉,几乎被风雪卷走。
  他提高了些声音,清冽的嗓音穿透簌簌雪幕,“往事已矣,但这句道歉,我欠了太久,终须当面说与你听。”
  温棠依旧沉默,长长的睫毛垂着,直到章尧忽然伸手,温热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带着不容置疑,将她轻轻拉近一步,“小心脚下门槛。”
  温棠的目光垂落,落在他攥着自己胳膊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一道狰狞的长疤在雪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都过去了。”温棠终于开口,“你我皆不必再提,你即将新婚,我祝你和夫人顺遂安乐,白头偕老,早日为江夫人添孙承欢,让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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