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在这新朝,章国公府虽因及时投诚得以保全门楣,在朝中领了个虚衔,权势地位早已大不如前,甚至不及前朝十之一二,空有一个华丽的壳子。江南暴动案牵连甚广,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章府,等着看笑话,等着落井下石,再这般坐以待毙,不需什么确凿实据,只需些许流言蜚语,章府这艘破船便会彻底倾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若他章明理能在此事中抓住关键,立下功劳,那他便还是父亲眼中唯一的嫡长子,是能重振门楣的继承人。他要的是实打实的权柄,是令人敬畏的荣耀,是锦绣前程,而非顶着个空壳子国公府继承人的名头,在朝堂上受人冷眼,在暗地里被人耻笑是病秧子。
他的身体近来不是已见好转了么?这便是天意!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更何况......章尧!那个碍眼的庶子!他章明理心中那个念头再次翻涌上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扭曲,“母亲,您当年给父亲下的药......到底有多猛?您自己心里清楚,他章尧......真的......是父亲的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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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如墨。
章尧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照亮书案一角,其余空间都沉浸在深重的阴影里。他半倚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阿福低声道,“章国公子嗣艰难,确有他们母子做的手脚。”
“嗯。”章尧淡淡应了一声,随手将书卷搁在案上,他站起身,目光投向敞开的窗外,今夜无月,庭院深深,只有回廊下悬挂的灯笼透出几点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孤寂。
夜半,
更深露重。
熟悉的,如斧凿刀劈般的剧烈头痛再次毫无预兆地袭来,将章尧从浅眠中生生撕裂,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扯开厚重的床幔,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剧痛的太阳穴,手背上那道因重击硬物而留下的,未曾好好处理的长长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毕现。
守在外间打盹的阿福闻声,赶紧起身,然后熟练地悄声进来,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宁神香。
淡淡的,带着苦味的气息在室内缓缓弥漫开,却似乎压不住那无形的痛苦。
自除夕宫宴归来,主子便常常如此。常在半夜扯开帐子,枯坐到天明,或是沉默地灌下一盏又一盏冷酒。翌日上朝前,需耗费许久沐浴熏香,方能勉强压下满身酒气。连续一两月这般煎熬,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他惯常含笑温润的面容,眼下已染上淡淡的青痕,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戾气,整个人都瘦削了一圈。
阿福不知具体缘由,亦不敢深问。但他约略能猜到一二,必与那日宫宴后,主子独自在雪地里站了半夜有关。只是,往者不可谏。
不如就活在当下。
但是又谈何容易。
那些旧事,如跗骨之蛆,岂是轻易能揭过的?
从江南乡野到京城科场,一路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却又卷入尚书府小姐的丑闻......若非章明理那病秧子自己做出丑事,栽赃陷害,还烧毁了主子寄回江南的信笺,主子又怎会......
江氏那日跪地哭求的模样,字字句句如刀剜心,“尧儿!想想你母亲我!你寒窗苦读十几载,几经生死,得罪了多少权贵才走到今日?下过大狱,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辞官回乡,尚书府会如何?你得罪过的那些人会如何?难道真要回那乡下做个一辈子抬不起头的村夫?你一无所有地回去,温棠那孩子就能跟着你过安稳日子了?不会再有人欺辱嘲笑?......娘不要脸面了,可你不能啊!你还有前程,你还能爬起来......”
“把香点上!”章尧猛地抬手按住抽痛的额角,声音里压抑着浓重的烦躁。他撑着站起身,身形竟微微晃了一下。阿福急忙上前欲扶,却被一把挥开。
阿福默默退下。室内最后一盏烛火也被熄灭,彻底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一点暗红,在腕间微微泛着幽光,那是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缠绕在腕上,年深日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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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清晨,草叶上凝着晶莹的露珠,晨风带着沁人的凉意,官衙内一片肃静,只闻步履轻响与低语。
“大人,江道已于昨日启程,返回江南。”一名属官恭敬地禀报着近日的监察动向,他们重点监察的,便是那商贾及其所有往来人员,官员,商贩。一个不漏。
待属官禀报完毕退下,秦恭搁下笔,合上手中刚刚批阅好的卷宗,搁在案头。
属官刚退下不久,门外便有衙役通传,有人来找。
衙役带着章大人进门。
秦恭坐在案后,抬起眼的时候,值房的门被推开,前面章尧一身绯红官袍,对着他行礼,“秦大人。”
他抬手行礼间,宽大的官袍袖口微微下滑,一截褪了色的红绳,悄然滑落腕间。
傅九一直在门外廊下候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见章尧从值房内出来,神色平静如常。傅九上前拱手行礼,章尧颔首回礼。
傅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才又回到值房门前站定。里面静悄悄的,没过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传来秦恭低沉的声音,“傅九,进来。”
傅九应声推门而入。抬头快速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心中估摸了一下时辰。照理说,以往这个时辰,大爷手头的公务远未处理完,极少中途传唤,但他不敢怠慢,依言进去。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傅九先是愣了愣。
大爷并未立刻吩咐,而是沉默地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目光沉沉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权衡什么。案头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口未动。
过了好一会儿,大爷才对着他吩咐下去,吩咐他出去把上回来过府里,称是大奶奶江南旧邻的那对马氏母子带过来。
第49章
秦府的人寻上门时,马大娘正揪着儿子马聪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训斥。
“你个混账东西,喝了点酒儿,就管不住你那张嘴,什么有的没的都敢往外头说,那是咱娘俩的恩人,供你进京念书,给你吃穿住行,让你在这天子脚下长了见识。你倒好,转头就把人家的过往当闲磕唠?你脖子上的脑袋是待着腻歪了?这京城你还想不想待了?不想待,趁早跟我滚回乡下刨地去!”
马大娘真是怒了,手下力道自然没个轻重,马聪那耳朵眼见着就愈发红了,快要被拧下来了。
他昨夜在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此刻虽被亲娘揪着耳朵吼,人却还是懵的,脸上脖颈一片赤红,酒气熏天,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娘......疼......我,我做什么了......”
“您这又是闹哪出?大清早的......”
“大清早?”马大娘气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日头都晒屁股了。那秦大爷是什么人物?你编排他媳妇儿?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这京城忒大,装不下你这尊惹祸精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沉重的拍门声骤然响起。
敲得马大娘心头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倒是马聪,迷迷糊糊,踉跄着去开了门。门一开,几个身着劲装,腰挎佩刀的官差面无表情地杵在门外,为首一人扫过马聪那副宿醉未消,眼神飘忽的狼狈相,似乎是对那股酒气颇为厌恶。
“随我等往府衙走一趟。”
马大娘心知肚明,定是儿子在酒楼胡吣的混账话传到了秦大爷耳朵里。她狠狠剜了马聪一眼,硬着头皮扯着腿脚发软的儿子跟了上去。一路上,马聪的酒彻底醒了,只剩满心惶恐,眼神一个劲儿地往他娘身上瞟。
府衙,肃杀之气弥漫。
马大娘一进门,就下意识地把瑟瑟缩缩的儿子往身后藏,自己强撑着上前一步,深深福了一礼。她心里念着秦大奶奶的恩情,说话便格外谨慎。
“秦大爷,秦大奶奶未出阁时,在江南确与我们是邻里,她从小就是个拔尖的美人胚子,模样好,性情更好,又温柔又勤快。绣活儿精细,下田也是一把好手,那样品貌,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因而总有想上门提亲的。”
“可大奶奶那时一心扑在照顾元夫人身上。元夫人身子骨弱,常年卧病,家里里里外外全靠大奶奶一个姑娘家撑着。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元夫人忧心自己时日无多,总得为独生女儿寻条出路不是?”马大娘语气真挚,带着对往昔艰难的唏嘘。
“元夫人忧心女儿前程,这才与章家长辈口头定下亲事,并非大奶奶自己点头应允的。后来章家哥儿进京赶考,一去经年,音信渐稀,这事也就作罢了。”
一长串话不带喘地说完,马大娘才觉出气短心慌,后背的里衣都湿透了。
偏偏前面坐着的秦府大爷,还是那么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不知道是信了她说的话还是没信。
马大娘心里面七上八下,忍不住悄悄抬了下眼,这刚抬起头,就对上了秦府大爷扫过来的视线,就这一眼,又把马大娘给吓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