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温棠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从微乱的鬓发,到光洁的额头,再到染着红晕的脸颊,最后停驻在那略显红肿,犹带水光的唇瓣上。
  那目光一寸寸逡巡,带着几分酒后的放肆与失礼的冒犯。
  温棠心头蓦地窜起一股恼意,倏然抬眸。
  从前也不是没碰过面,但这是第一回,她不再回避,蓦地扬起脸,目光清凌凌,直直迎了上去。
  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却无半分熟稔,只有拒人千里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路人。
  两人距离稍近,温棠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同样浓重的酒气,混着一丝清冷的墨香。
  旁边的小厮见章尧突然停步,愣了一瞬,抬头只见大奶奶望着章大人。
  那眼神......
  小厮心头一跳,连忙出声,“章大人,请您往这边......”
  小厮刚开口,眼尖地瞥见回廊那头去而复返的身影,连忙提高声音,“大爷。”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恭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温棠身上,随即转向她身前站着的章尧。
  章尧脸上带着薄红,显是酒意上头。
  秦恭走到温棠身侧,高大身躯带来的无形压迫感瞬间弥散开来,温棠轻唤,“大爷?”想问他又回来做什么。
  秦恭却未低头看她,视线锁着章尧,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章大人酒意不浅,让小厮扶你下去稍歇片刻。”语毕,秦府的小厮立刻上前继续引路。
  秦恭才垂眸看向身侧的温棠。
  幽暗光影下,她脸上那片诱人的酡红仍未褪尽,微肿的唇瓣,略显凌乱的鬓发,无一不昭示着方才的亲昵。
  光线幽暗,更衬得她容色娇艳,身上那股混合了酒意的,独属于她的甜香,丝丝缕缕浮动。
  他看得久了些,温棠刚想开口询问,他粗糙的指腹已抚上她的唇瓣,将那被他吮乱的胭脂轻轻揉开。
  跟在后面的傅九适时上前,躬身道,“大奶奶,府门外来了两位客人,说是您江南旧识,特意来贺小公子小小姐周岁之喜。”说罢示意下人将人引过来。
  温棠身边的周婆子眼尖,讶然道,“马大娘。”
  来人正是马大娘和她儿子。马大娘捧着个朴素的糕点礼盒,脸上堆着拘谨的笑,身边跟着个局促的少年,正是她儿子。
  她早年与温棠母亲元氏在江南交好,元氏病中多得她照拂送食。后来马大娘携子进京谋生,元氏念旧情,便资助了银两,又托温棠帮他们安顿了住处。
  这次,温棠的两个孩子过周岁,马大娘记着恩情,怎么能不上门来送礼,亲自上门道贺。
  她捧着礼盒,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着,待目光触及温棠身旁那位气势迫人,面容冷峻的秦大爷时,更是心头一紧,连呼吸都放轻了。
  秦恭极高,常年习武的身躯挺拔结实,站在那里便如山岳般沉稳有力。
  加之他面容冷峻,不怒自威,官威深重,寻常人连抬头正视他的勇气都少有。
  温棠察觉马大娘的紧张,手轻轻扯了扯秦恭的衣袖,“爷,马大娘是旧时邻居,我娘病中多蒙她照拂。难得见一面,容我说会儿话可好?”
  秦恭目光扫过那对衣着朴素,神情不安的母子,又落在温棠清亮柔和的眸子上,略一颔首,转身便走,傅九连忙跟上。
  直到那迫人的身影远去,马大娘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忙不迭将糕点盒子递上,“棠......秦大奶奶,一点心意,给小公子小小姐添福。”
  周婆子笑着接过。
  马大娘是专程来看孩子的,温棠便让奶娘将夏姐儿和淮哥儿抱了出来。
  马大娘早知温棠生得极好,小时候便是明媚照人,如今嫁入高门,更添了雍容气度。
  方才虽被秦大爷的气势慑住,却也瞧清了他那极为俊朗的相貌。这样的爹娘,生出的孩子该是何等玉雪可爱?
  果然,当穿着大红肚兜,戴着小金锁的淮哥儿和夏姐儿被抱出来时,马大娘眼睛都亮了,围着连声夸赞小公子小小姐跟画上的仙童似的,真是福气。
  夏姐儿最爱听人夸,小胳膊挥舞着,每每听到一句好话,那小手便“啪”一下拍在旁边淮哥儿的小脑袋上。
  淮哥儿起先还扭着小身子反抗,被多拍了几下后,干脆没了脾气,便认命般窝在丫鬟怀里,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生无可恋的空茫,任人宰割。
  “秦大奶奶好福气啊!哥儿姐儿这模样气度,将来不知要怎样出众呢。”
  夸着夸着,她又不自觉地抬眼觑温棠的脸色,生怕自己这乡下婆子的话不入贵人的耳。虽说是看着温棠长大的,可如*今人家是公府尊贵的大奶奶,马大娘说话间不自觉便带上了小心和恭维。
  温棠命丫鬟奉茶。
  待马大娘母子坐下,方才那一箩筐的吉祥话说尽了,气氛便有些微妙的凝滞。
  多年未见,除了客套,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倒有些拘谨起来,马大娘有些尴尬地端起茶碗。
  温棠声音柔缓,主动问起江南田里的收成,村里的近况。这些乡野琐事正是马大娘熟悉的。
  果然,一提起来,马大娘立刻放松了,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到趣处,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不知不觉,茶碗空了又续,马大娘只觉与温棠说话如沐春风,先前在高门大户里的那份不自在,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回宴席的小径上,马大娘忍不住扭头对儿子感慨,“秦大奶奶,真是个念旧情的好人啊。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顿了顿,语气里又带上一丝难言的遗憾,“可惜了......当年要是尧哥儿娶了棠丫头,唉,他如今也是大官了,小两口和和美美的,那日子该多好哇......”
  这话可把她儿子吓得不轻,慌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急声道,“娘!这话可万万说不得,人家现在是秦府的大奶奶。章尧哥和温棠姐当年不过是两家母亲口头上提过一句,连正经聘礼都没下过,做不得数的。您老可千万别再浑说了,仔细祸从口出。”
  “在咱们乡下,两家相看好了,口头定了,可不就是八九不离十了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马大娘有些不服气地嘟囔。
  “哎哟我的亲娘。这里是京城,是公府,求您了,快别说了。”儿子急得汗都冒出来了,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听了去。
  马大娘见儿子真急了,这才悻悻住了口,心里却止不住地翻腾起旧事,沉甸甸的。
  那个时候,他们两家母亲口头都说定了,就等着尧哥儿高中之后,风风光光回乡成亲,接了元氏一起上京。
  棠丫头去村口把尧哥儿送走之后,就一直在家等着尧哥儿,等了两年多了,尧哥儿却都迟迟没回来,音信渐稀,只能托人写信去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
  尧哥儿高中了状元。
  可晴天霹雳的消息紧随其后,尧哥儿在京城定亲了,对方是尚书家的千金。
  消息传回之后,元氏一下子急火攻心,本就病弱的身子,遭此打击,瞬间垮了下去。
  棠丫头一边干活,操持家中事务,照顾病重的母亲,一边还固执地跑去村口等着,求村里的货郎,往来的行商,想方设法往京城捎信,不知是信终于送到了,还是对方得知了元氏病重的消息,竟让人带回了一大包沉甸甸的银子。
  当时马大娘记得清清楚楚,她是陪着温棠一起去街上的,陪着温棠去接这包银子的,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再想到尧哥儿现在在京城的风光得意,马大娘心头就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温棠那时不过是个小姑娘,捧着那包银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把银子全塞给那个行商,哭着求他再帮她捎最后一封信去京城,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求他带几句话。
  “银子都给您,求您再帮我捎最后一封信去京城,成吗?就说......就说我什么都不要......”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那商人并非专跑京城的,可这么大一笔横财,哪有不应的道理?
  那商人掂量着几辈子也赚不来的银子,又审视着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衣裳陈旧却难掩绝色的姑娘,眼中闪过异样的光,一口应承下来。
  温棠不识字,又去求村里的老秀才代笔。商人带着信和银子走了,从此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银子没了,信也没了。
  尧哥儿的消息,彻底断了。
  尧哥儿的消息再也没有传回来。
  温棠与病重的母亲相依为命。
  一个如此美貌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缠绵病榻的母亲,日日抛头露面劳作,是非自然就找上门来。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光棍,泼皮,常在溪边,塘畔窥伺她挽起衣袖露出的那截雪白皓腕,言语轻薄。
  更有胆大包天的,夜深人静时在她家门外徘徊流连,发出不怀好意的声响,吓得温棠很长一段时间,枕头底下都压着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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