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婆子熟练地将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递过来,温棠面不改色,几乎是屏着一口气,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咙深处,苦得她整张脸都皱缩起来,直到接过周婆子递来的腌渍梅子含在口中,皱紧的眉头才稍稍松开。
  “我再去让人备水,给您擦洗。”
  温棠把空碗递过去,然后问:“书可拿回来了?”
  “让报春去取了,就那四本,书名儿都跟她交待清楚了。”
  温棠:“拿回来直接收到柜子里头。”
  “是。”
  周婆子扶她起身时,温棠记起要办的事情:“我进去擦洗,你趁这空档,把那些备选的公子哥画像,家世谱牒册子,都给四姑娘送过去,让她自个儿先过过眼。”
  周婆子不满:“何须给她看?国公夫人既把这差事全权交给您做主,您挑定便是了,就四姑娘那刁钻性子,让她自个儿去选,还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保不齐又要变着法子地折腾您。”
  温棠笑:“不让她看,她就能乖乖听我的了?我选哪个,她就满意了?”
  “横竖让她自个儿先过目,若能挑中一个顺眼的,也省得我再跟她费唇舌打擂台,老太太那头也少些闲话。”
  周婆子被这么一点,也知道老太太宠着四姑娘,便知温棠思虑周全,让她自个儿过目一下也是好事。
  “呆气都透出纸背了,这就是个书蠹头吧,还叫成才,我看难?”秦若月随手将那卷轴一拨,任其滚落案边。
  旁边站着的丫鬟阿喜眼疾手快,连忙弯腰去拾,动作极其熟稔,这已是四姑娘随手拨落的第六幅画像了。
  “这张脸?这般模样,也敢往公府递画像?”
  “这又是个空架子......”
  “走章马台,斗鸡走狗的纨绔……”
  “粗眉阔目……”
  “商户子?”
  一卷又一卷的青年才俊被嫌弃地扫落,阿喜手忙脚乱地捡拾,小心翼翼地拂去微尘,可千万不能弄脏了,待会儿还得原样送回大奶奶那儿。
  “这就是那个大嫂好好替我挑的?”秦若月语气满是不耐,带着挑剔。
  丫鬟阿喜老实回答:“小姐,都是老太太和国公夫人一块儿精心挑选的。”
  老太太岂会不用心,这里头哪一个不是相貌堂堂,家世清贵,学问斐然,端的算人中龙凤,奈何国公府几位爷的品貌太过拔尖,大爷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二爷是名动京华的探花郎,三爷是英武不凡的将军,也怪不得姑娘眼界高。
  秦若月横她一眼,阿喜立刻噤声,旁边一个伶俐的丫鬟银珠,适时捧上一盏新湃的樱桃,颗颗殷红饱满,盛在剔透的琉璃盏中,浇淋着雪白的乳酪和晶亮的蔗糖浆。
  秦若月随手拈起一颗,嚼了两下,眉头一蹙,噗地一声,直接吐在了银珠捧着的琉璃盏里,“一股子酸腐气,真够难吃的。”
  樱桃金贵,运输艰难,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国公府里份额也有限。
  可在老太太心尖上的四姑娘这儿,已是吃腻的寻常物。
  银珠是新来的,觑着机会,见秦若月身边得力的阿喜似乎不得意,便悄悄往前凑了半步,脸上那过于热切的笑容,果然引来了主子的注意。
  “你,上前说话。”秦若月懒懒道。
  银珠心中一喜,立刻上前:“四姑娘,您可听说过三年前大考的那位状元郎,就是与二爷同科的那位,前些年外放江南,立下赫赫官声,督办大案要案无数,如今不日便要奉旨回京了,此去必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不仅才干卓绝,文采风流,出身更是世族大家,生得极好,郎艳独绝。”
  秦若月原本懒倚的身子,微微直了起来:“真有这等人物,没定亲?”
  榜下捉婿的人可不少。
  小丫鬟银珠:“四姑娘,此人唯有一点,他先前的未婚妻福薄,早早去了,这位状元至今尚未婚配。”
  阿喜脸色大变,“一个克妻之人,你也敢拿来在姑娘跟前说道?”
  “你闭嘴。”秦若月冷睨她一眼。
  银珠继续:“那先前的未婚妻,不过是命薄福浅,无福消受这天大的造化罢了。依奴婢看,这天定的良缘,冥冥之中怕是正等着咱们四姑娘这样的金枝玉叶。”
  秦若月一言不发,银珠却已看出她眼底那几分意动与好奇,适时怂恿:“小姐何不,亲自瞧瞧?”
  阿喜急了:“一个外男......”
  私自见外男这种事情要是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知道,那就是闺门失德,若是闹大了,若被有心人发现宣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国公爷都可能被御史弹劾治家不严。
  “难道小姐甘于在这些人中选一个将就?”
  秦若月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了,人中龙凤?她见多了,就想见见才干样貌是否真不输长兄的男子。
  她要嫁就要嫁最好的。
  “五姑娘来了。”外间婆子通传了一声。
  五姑娘是是国公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所生,秦若月眼皮都未抬,银珠却会意,立刻端起那盏樱桃,笑盈盈地迎上去:“五姑娘,四姑娘就知道您要来帮她挑选相看,特意给您留的这盏樱桃呢。”
  五姑娘一路走来,脸红红的,带着几分怯懦和讨好,对着秦若月腼腆地笑。
  --
  暮色四合。为了避免重蹈昨夜覆辙,温棠早早换上了严丝合缝的正装,周婆子怕她热着,执着扇子跟在她身后轻轻打扇。
  “那些画像里的人,四姑娘是一个都没瞧上眼。”周婆子没好气地回禀。她刚从四姑娘的丫鬟手里接过画像时就注意到好几卷轴头都沾了灰,
  再听那丫鬟回话的语气,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大奶奶选人不尽心,怠慢了四姑娘的意思。
  温棠听了,毫不诧异。秦若月若是一次就能选好,那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个都没中意?总该有个稍微顺眼些的吧。温棠啜了口红枣茶,“这都是老太太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没一个她能勉强入眼的?”
  周婆子摇头。
  温棠若有所思,“多留意着点她院里的动向。”别不是自己心里,已有了盘算。
  周婆子点头。
  夏日的天,孩儿的脸。
  到了晚间,外头的风陡然转急,天色迅速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很快连成一片雨幕,惊雷滚滚。
  雨水在院中的大水缸里溅起高高的水花,又顺着阔大翠绿的芭蕉叶滚滚淌下。
  秦恭今夜回来得不算太晚,天刚擦黑就到了。
  他一进门便脱下沾染了潮气的外袍,几个丫鬟立刻上前服侍他换上宽松清凉的靛蓝色道袍,并接过他手上拿着的书。
  书放在了小几案上.
  温棠上前,为他递上温热的茶水,“爷,先用盏热茶驱驱湿气。”
  “嗯。”
  “坐吧。”
  能坐着温棠自然不会站着,她依言挨着秦恭身旁,在他下首的一张铺了锦垫的玫瑰椅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
  秦恭注意到她的靠近,侧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随手去拿放在几案上的书。
  本来温堂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书,可是等他拿起来,她觉得那个书皮挺熟悉的,温棠下意识歪了歪头,越看越觉得上面的字也怪熟悉的。
  温棠这脑袋越凑越近,几乎要挨上秦恭的手臂,然后就被一根手指凉凉地抵住了额头。
  “做甚?”秦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温棠盯一本书,盯出了心惊肉跳。
  照理说不会啊,那四本书现在都躺在柜子里。
  总不能是秦恭自己也看这类书吧?
  温棠看他的眼神犹豫起来,秦恭面色依旧凛然如常。温棠摇摇头,试探着说:“爷,看的是什么书?”
  “经书?”
  秦恭翻过一页,头也未抬,“通典经。”典章制度汇编。
  真的跟里面一本书的名字一模一样,温棠看他的眼神一顿。
  温棠并不知道自己仰起头看人时,眼尾那微微上调的弧度,含着一点水光,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委屈和探究。
  秦恭审犯人审得多了,对人的目光最为敏感,温氏看了他很长时间。
  “要长学问?”
  温棠看见他不紧不慢地把书往她面前一推,她低头看去。里面是密密麻麻,排列规整的文字,并没有苏意说的那样图文并茂。
  这是一个披着正经皮的正经书。
  但是温棠没想到秦恭接下来是要考校她。
  “这段日子你应该也识了不少字,不妨念一念?”他随意点了点书页开头一行。
  然后温棠在开头第一个字上就犯了难。
  等秦恭起身要去沐浴,温棠才松了口气。
  秦恭沐浴出来,温棠方才去内室擦洗。
  秦恭穿着宽松的道袍,径直走到书桌后的黄花梨木圈椅里坐下,窗外雨声依旧滂沱,惊雷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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