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贺临和黎尚在病房里仔细搜了一圈,一无所获。
病人们陆续知道了1436床去世的消息,有几个病人来到了病房门口,小心地往里看了看,随后脸色灰暗地走开了。
没有人悲伤,没有人哭泣,就像是一片树叶轻轻落地,这里的人们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了空荡荡的病床上。
过了一会,有位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走到了门口,她往里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姚姨没能回来啊。”
黎尚冲她点了下头。
几分钟后,女人再次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一袋子东西:“你们都是警察吧?我就住在隔壁。这是姚姨昨天晚上找我,让我帮忙保管的。她在手术前特别叮嘱了,如果她没能回来,让我帮她把这封信和这个手机交给来的人。”
女人说着把手里的袋子递了出去,里面装有一个手机,一个信封,一张银行卡,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
贺临接过来问:“她没说什么其他的?”
“没有。”女人摇头道,“就和我说了这么多,大概希望你们能够转交给唐姨吧。”
贺临明白信封里的东西是什么,那可能是凶手的自白。
姚翠昨天应该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也知道警方必然会查到这里。
他打开了那封信,信有好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这封信是姚翠的遗言,也是她的绝笔信。
贺临看着那些字,刚刚读了两行,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像是有根针在脑海中搅动,他不得不停了下来,闭目按了按晴明穴。
黎尚见状,把信主动接了过来:“贺队,我念给你听。”
贺临轻轻点了下头,就算已经推理出了大部分的真相,他还是想要了解,这位凶手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床铺已经收拾干净了,贺临靠坐在病房外侧的飘窗台上。
这里只有他和黎尚两个人,时间都仿佛已经停止了。窗外是喧嚣繁华的世界,病房内却宛如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安静到让人有些窒息。
黎尚展开了信,他的动作轻柔,声音一如既往的干净。
“你好,唐爱莲: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去了。
按理说人死万事休,我也不用再顾及别人对我的看法,可是有很多事我还是想要说给你听。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你当初照顾我时,我们甚至没有好好说过话,可现在,我想要让你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又经历过一些什么……”
贺临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黎尚读信,他的目光转向了病房的床头,仿佛那位白发老人正坐在床上,对着他倾诉自己的一生。
“小时候,我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我曾是个美丽天真的女孩,有着快乐的童年。
我还记得小时候过年,有个姑姑被家暴到无法来吃年夜饭。大人们议论起这件事都在长吁短叹。有位婆婆惋惜地说:‘她这辈子完了,年轻时候选择错了一个人,就能够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
当时的我嘻嘻哈哈,完全不以为意。我觉得家暴这个词离我很远,想着我才不会这么倒霉,想着她怎么那么笨,离开那个男人不就行了。
可是当我真的经历过这一切,我才知道,老婆婆说的那句话是真理。
不是每个深陷泥泞的女人都有能力自己挣脱出来。
那是一座座难以启齿的坟,被名为家务事的薄土掩盖着,里面埋葬了一代又一代成千上万的女人。
我不是第一个,你们也远远不是结束。
我曾经是名普通的职员。我的老公做家具生意,他很有钱。我儿子的学习成绩不错,出国定居在国外。
别人都说,我的人生一帆风顺,非常幸福。
但是,这些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
我的丈夫成熟稳重,他在外面没有女人,平时很能挣钱,我的父母都很满意他。
只有我和儿子知道,他私底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旦有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会对我们拳打脚踢。
我和儿子是他的私有物,是他的出气筒,他会从各种角度打压我,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在我的身上,让我百口莫辩。
我曾经被他打掉过三颗牙齿,两根肋骨,一次胃出血,脚腕韧带撕裂,我的背上都是伤疤,那是一次他把滚烫的粥倒在我身上留下的。我的头上至今缺少一块骨头,摸上去软软的。
我的儿子单耳失聪,腿骨骨折,他恨他的父亲,觉得不愿反抗的我就是帮凶。因此他远走他乡,再也不愿意回来。
在我丈夫活着时,我不止一次动过杀了他的念头。
我也曾经想要逃走,一走了之,可是又放不下年幼的儿子还有年迈的父母。
身边的人总是劝我,婚姻生活,柴米油盐像是温水煮着青蛙,我逐渐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这个家。
日子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我一直以为,等我熬到岁数大了,他就打不动我了,等我熬到他去世了,我就自由了。
这种强烈的愿望支撑着我,让我活下去。
他脾气不好时,每一天都像是在凌迟我的血肉。
我忍耐到整个人都麻了,浑浑噩噩的。
最终我忍下来了,熬过来了,挺过来了,我甚至不敢去回忆这些年我都经历过什么。
当他真的因为脑血栓去世时,我的内心里没有愉悦。
我忽然发现,那些岁月,那些事,早就在我身上落下了深深的烙印。
虽然他死了,但是我也已经成了一个身心俱疲的废人。
我老了,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不再相信任何人,我的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我抵触别人的触碰,再也无法与人们有亲密的关系,甚至无法和其他人聊天。
我的身体早就垮掉了,伤痛会反复发作,看不见的还有心灵的创伤,在睡梦之中,我还会梦到他,被噩梦忽然惊醒,然后瑟瑟发抖,独自哭泣,直到天明。
我意识到,并不只有流血失去呼吸才是杀人。
他死了,同时也杀死了以前的我,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为了这短暂的,丈夫死去的自由岁月,我葬送了我的一生,这完全就不值得。
根本就没有什么坚持下去会变好,那是别人欺骗我,也是我自己自欺欺人的谎言。
儿子还是不愿意回来,我只有鼓起勇气,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努力生活。
当我住院以后,因为身体原因必须要请护工,可每当想到要把我满是伤痕的身体暴露在人前时,我就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用谩骂赶走了一个一个的护工,以维持我的尊严。
直到遇到了你,在你看到我背上的伤痕时,我大骂着让你走开,你却问我:“当时很疼吧?”然后你向我张开了你的手掌,我看到了一道深入手掌的伤痕。
那时候我知道,我们是同病相怜的。
我们的人生都曾经被一个男人囚困住了。
我想要了解你们这些护工,我想知道你,小刘,王姐,还有很多很多女人,你们这些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当我问过护士,当我听到了你们聊天时的只言片语,我确认了我的猜测,我发现我不是孤独的。
小刘就像是刚刚结婚不久时的我,你就像是人到中年时的我,而我,又像是委曲求全后年华老去的你们。
我们经历过同样的事,一切就像是一场轮回。
我为你们感到庆幸,你们比我幸福,勇敢逃出了名为家的魔窟,可是我发现你们也不快乐,这间医院是你们新的牢笼,你们也在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将来会怎样。
后来,我听说了你丈夫来医院里闹事的事,我也偷听了你和那个女人的谈话。
晚上你回来以后,我听到了你在陪护床上哭。
我知道,对于善良的你来说,要做这样的事情太难了,你一定对他下不去手。那个肮脏的男人,也不值得你脏了手,让你成为犯罪之人。
我萌生了想要帮帮你的想法。
那天躺在病床上,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虽然我已经注定无法改变我的人生,但是我或许还来得及改变你们的人生。
在那个瞬间,我的身体里忽然苏醒了什么,有种动力在支撑着我,我的血都沸腾了。
我好像又找回了那个年轻的自己,我的生活不光只有等死这一件事,我好像又有用了,又能帮到别人了。
我好像是在拯救那个过去的自己,证明我曾经活过。
我换掉了你的药。
在你离开以后,我按照你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地址,找到了你家,那个男人给我开了门。
我说,我见过你,我知道你的具体下落,但是需要他给我一些现金。
他把我当做急于用钱的病人,相信了我的话。
在一番讨价还价后,他去屋里拿钱,我把几滴药滴在了他的水杯里。